她拿下外衫,放到架上。
她除了白日的胭脂,面上清秀妍丽,一头青丝湿漉漉披在身后,爬到床里侧躺下,预备与帮主抵足而眠。
“帮主,朝廷安两个人进来,恐怕目的不单纯,我听说那大的有个官身,小的也是宫里的常客,他们娘又领了差事。”
帮主也坐进床里,手上拿着布巾替她再擦了擦头发:“小心点就行,不必太针对,水路上的人手如何?”
床上人志得意满,仰面歪头看她:“西北能越江攻京,东南能越海攻瀛。”
这瀛是个俗称,东南出海,有些海上小国,一并唤作萤蟮群国。
“打什么打,将商货卖过去,换米面良种来。”她替身边人操心擦好,将布巾搁到床外,“总偷懒,也不怕入秋了头发凉。”
“等它干耽误我爬床。”
“睡吧,熄个灯。”
“你熄,你准头好。”
“葛大姐你过谦了。”
笃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
夜色深处,月照檐脊。
有佳人滚入怀里,沉睡的女郎安稳揽住,旅途点滴疲惫回潮,梦乡里忽转回少年时光。
仿佛回到泥泞潮湿的丛林,人影憧憧,前后都有人在走,步履蹒跚,有人扶着同伴,有人携着书稿。
流寇,海盗,走错的方向,陌生的岩石,还有故人一身不俗的风骨。
“顾瑾瑜,你总跟着我做什么?”隐约是总抱着书稿的陆真的声音。
“阿真,你比较能打啊。”
“我没有无尘能打,她那里更安全。你去她那边去……”
“我们两家比较熟嘛,无尘护着小檀,我只能来跟你啦。”
是了,当时陆真与檀乐都不太能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稍好点,手无寸铁的时候不能缚鸡,手上拿点东西能对几招。
但她手上拿的东西不是后来的长缨,而是沿路的木棍长枝。
——嗯,这点和她儿子倒是一路……她有儿子了么?
……有?来念书的时候就有了……
睡梦中的人眉头微皱似在思考一个千古难题,梦里仿佛理通,面上也松颜舒眉。
梦里大家还是从前那样,忙着寻路。
只这个陆真,护着诗稿,边跑边随手校注,靠记忆写文章,后来那份书稿又成名。
难怪她那么爱名声,这名声确实来得雅,来得传奇。
檀乐就没什么上进心了,武力又低,一直像个蹭伞的,紧跟在身边,偶尔顾夫子家的公子顾瑾瑜也走在另侧。
这人走近,心里便觉得新鲜,梦里他似乎淡了点,当时他是很显眼的。
那份心里的新鲜,不是奇怪少见的新鲜,而是色泽分明的新鲜。
仿若平淡无奇的路上遇到花,今日有个新的开心事;仿若寻常吃惯的菜色多了果,今日又个新的开心事;仿若逛街去旧店,见上架了未见过的巧思奇物,今日还个新的开心事。
仿佛他走在左近,心情莫名为之亮堂一瞬,有半日可为这亮堂的刹那稀奇欢喜。
未见他比别人生得多好些,偏偏仪态风姿,衣衫面庞,见之就觉出与旁人的不同来。尤其他身上总爱穿的那身浅青色,点亮明鲜,比他穿墨绿衣衫时又更好些,他穿暗色时,也会减几分醒目清亮。
但浅青色的顾瑾瑜,见之仿佛有了新事可做,新景可观,一成不变的生涯里有些不同兴致的意趣。
檀乐这家伙也并不全无出力,她眼力好,分属警戒,堂堂公主殿下,作斥候岗哨。每每打架的人嗜睡,倚坐树干养精蓄锐时,靠她值守观望。
那时便须睡很长,旁人睡三四个时辰,奔逃时睡一两个时辰,她却需要睡五六个时辰。睡不够被半路叫醒,也懵懂着总是好脾气。全赖惯性打架,往往一场与盗寇的斗殴下来,才反应过来打得对面是谁。
听说至今贼寇之流里,还流传有某友好温和笑面杀的误会。
梦里颠簸,不知在奔逃朝何处。
阿真,小檀,年少时一起经历过那些,感情自然是好的。怕什么安插人手……梦中人皱皱眉头,想到自己还需睡许久才满足,在梦里又将梦里的自己也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