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钱塘县,平澜渡码头。
南八叉着腰站在一艘小舟中,他看了看钱塘江上那一轮橘红的太阳,拾起竹筒,猛灌了几口清水,水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与胸口的汗渍融为一片。
一阵江风吹来,将他的衣裳吹得鼓起,南八将空空的竹筒随手一扔,叹了一口气。
白露之后,天地之间那团无法消解的火热,终于渐渐褪去。虽然正午时分,人依然会热得汗流浃背,可清晨与傍晚,不再让人感到难以忍耐,人们总算可以感受到秋天的凉意。
傍晚的码头,不论是小船还是大船,天黑之后都是不出船坞的。鼓胀的白帆已经收敛起来,无数的大货船正在下锚,一艘艘柳叶般的小舟,早已停止了一天忙碌的工作,整齐地停泊在码头。
江面上已经不再忙碌了,忙碌的是岸边。几十个只穿了无袖短衫的汉子,露出肌肉分明的臂膀,身上蒸腾着热汗。他们口中喊着雄浑有力的号子,正热火朝天地从靠岸的船只上卸货。
夜晚的钱塘江,笼罩在绝对的黑暗混沌中,只能听见汹涌的水流冲刷石岸的声音,和两岸的山间传来的隐约的猿声。
南八曾搭载过金陵来的客商,听着他们坐在自己的小舟上感叹秦淮河的柔美婉约,繁华迷离。
入夜之后的秦淮河岸,热闹喧哗,灯火璀璨,更有无数挂满彩绸与灯笼的大船在河水中缓缓行走,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宫殿。
咿呀的歌声与人们的欢笑声一齐汇入汩汩流淌的河水中,画舫之内的琵琶声婉媚入骨,烟柳之地的女郎们凭栏招袖,皎白的月光和醉人的红颜,一齐碎在潋滟的波光中。
这些画面,可是南八想都不敢想的。
钱塘江虽美,却是一条有脾气的江水。不似其他溪流与河水,它浩浩荡荡,奔流入海,入夜之后的波浪更是汹涌异常,湍急的水流与漆黑的视野会让行船变得危险。
所以,天黑之后不行船,是钱塘江码头的行规。
南八干了这行,当然也得守规矩。不过今日,他还得再开最后一次船,他的船可不属于这里,而属于七里泷渡口。
其实行规也没如此刻板,他也大可以找个船坞,将小舟栓在这里,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夜之后再回去。可他不愿意,因为他早已和许远、张巡约好,今晚要一起在七里泷渡口旁的林婆食肆吃晚食的。
如果天黑尽了,可就不妙了。
南八双手持桨,大声吆喝着最后一批客人上船。
一个又一个背着包袱,扛着行李与货物的船客,沿着码头与小舟相连的木板,踢踢踏踏地走来,不一会儿,客人就到齐了。
南八粗略地数了数客人们放在小舟一角的铁盒里的钱,也不计较多少,差不多够数就行。最后一船生意,赶紧出发才是最要紧。
他一边惦记着林婆婆炖的鸡汤,一边扯着嗓子朝岸边大喊:“还有没有人啦!最后一艘去新城七里泷的船!马上开船咯!”
他数了数船上的人,四个外邦客商,拖着四五口大樟木箱子,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搂着一个不过四五岁,扎两边羊角辫的女娃娃。一共六个人,已经全部妥帖地坐好了。
南八的小舟,最多也就只能搭载八个人,现下人虽没到八个,可那些大箱子早已将剩余的位置挤满,这一趟回程的船,已经是满满当当的了。就算还有人想搭船,他这小舟也坐不下了。南八只是例行公事地喊上一喊。
“船夫小哥!稍等片刻!”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还真有人要搭船?
南八皱了皱眉,循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一个蓄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的老头,穿一身寒酸的深灰色衣裳,全身上下沾满灰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一头花白的头发在慌张的奔跑下散开了许多,乱蓬蓬的头发有些可怜地在夕阳下摇晃着,这人伸出干瘦的手,冲着南八挥舞着。
“小哥!这还有一位!”他终于跑到南八面前,伸出粗短的手指搔了搔头发,不好意思地赔笑着,“小老儿年纪大了,动作慢了些,耽误小哥开船了。”
风霜满面,一身尘土。
这样穿着打扮的人,南八在码头上已经见过许多,一看便知是在外漂泊打拼的劳工。
他们大字不识,空有一身力气,不论修房子,修路,开河道,扛货物……什么能赚到钱就干什么,从不挑拣,常常受人白眼,被人欺负。因为不识字,没有文化,有些人甚至连自己被欺负捉弄了都不知道,只会露出一脸憨厚淳朴的傻笑。
如今距离中秋还有几天,这些在异乡想尽办法赚银子养家糊口的人,正日夜不歇地往家的方向赶,他们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有妻儿老小要养育照料。
柴米油盐,生老病死,没有哪一样是不花钱的。
南八深知这些人的日子过的十分不容易。
他看了看这人一脸的皱纹和泛白的发须,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