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漫长的冬天过去,柳絮开始在空气中浮动时,她鼓起勇气去替他脸上的伤上药。
上药时,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任,你脸上的伤是我弄的,你娶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可好?”
可小任拂开了她的手,答言:“承蒙姑娘错爱,但我早已心许她人。”
她不信,偏偏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他的看法,但现实却让她日渐狼狈。
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彼时的沙柳镇还很小,小到随便遛一遛就出了镇。镇子里的民居种着各种植物,而镇子外,却只有两行胡杨峻立在戈壁上,与长长的、黄尘飞扬的道路一同延伸到很远的远方。
“我真的要走了,小任。”她用最后的一点希冀望着小任。
小任脸上的伤依旧未愈,他拱手道:“姑娘保重。”
——他连她的名字都未尝问过,却保持着疏离,默默地照顾她。
偏偏这样纯净得让人心疼的一个人,最让人伤心。
她最后看了看他脸上那道伤,含着泪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没有脸面要求继续留下,离开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小任沉默地目送她,就像以前在客栈时那样寡言。
走着走着,不知走过了多少棵胡杨,她的眼泪早已控制不住,她发狠地用袖子擦去,仍旧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在某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够远,小任该是已经回去了。她被某种心绪牵引着回望,隐约望见他依旧站在路的起点,遥遥地目送她。
他们算得上朋友吗?天大地大,连这样一个人,最后也要没有了。
她突然崩溃地冲路的那一头大喊:“小任你这个傻瓜!我难道不如她好吗!”
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她想着,哭得更厉害了。
一辆牛拉的板车经过她身边,赶车的老汉用浓重的口音吆喝道:“丫头想开点,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她再也没有踏上过沙柳镇的土地。
后来再见面,沙柳镇已经成了沙柳堡。她也从露水般的俏丽少女,渐渐变成了风霜中磨砺出来的中年女人。
那一天,小任突然来到她面前。他好像提前调查过她的行踪,出现得那么突然,让她来不及掩面逃离。她望着年轻如故的小任,然而眼泪已经干涸,情绪也无法对多年前喜欢过、而今已然陌生的人产生什么反应。
机缘的差异在他们中间划出了一道天堑:一个容颜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一个荼蘼已老,照镜时难免顾影自怜。
而小任的目光一如往昔:他看着她,与往昔看着年轻俏丽的当垆女郎时别无二致。
他斟酌着语气问:“我这里有一份差事……可能有点麻烦,你愿意做吗?”
来了!她心里一紧。
她听过他沙柳堡堡主的身份,能让他亲自出面,想必非常麻烦,九死一生也有可能……但这是一桩旧债,她必须还。
那之后的事她曾听说:他爱慕云华仙子,但因脸上多了道疤,再也无颜见她。听闻的刹那,她后悔至极,任贞受伤的那一幕从回忆中活过来,日日夜夜在她心中煎熬,让她愧疚难言。
但终究要迎来一个结束了。她长吁一口气,抬头望着小任的双眼。
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会去做的。她想。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她欠的。
她屏住呼吸,等他吐出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危险要求。
“我打算收养沙柳堡的孤儿,须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照顾——你愿意吗?”任堡主的语气非常轻柔,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陡然放松,只觉得飘忽,点了点头。她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眼泪可流了,况且这也无需流泪。
给她一条远离了血的出路,是任堡主的怜悯:他知道她半生江湖飘零,未婚,亦无子女相伴,便托她抚养孤儿。他划出一片地方,拨给钱款物资,把那些孤苦无依但活泼调皮的孩子们送到她的身边。如此安稳度日,比起刀头舔血的生涯,又是一番滋味。
以往的结拜兄弟们看在旧时义气上,也立下规矩,不劫掠善行院所在之处。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孩子们一批又一批地在她看护下长大,走出善行院,成为沙柳堡的战斗力量。她本应以此为荣,却没脸再去见他。偶然通信,也只提供一些消息。
当年的女郎心里清楚无比:那些断掉的缘分再续不上了。无论是云华仙子和小任,还是她那极为深重的愧疚之余仍旧流露的一点点恋慕之心。
毕竟那张脸上,是她留下的疤。
时间的磨砺冲刷中,她日复一日地悔恨着,对于自己往昔所伤害的人。
同一片星空下,堡主府。
任贞所住的院中,榴花吐露着俏丽的朱红,又被夜色染得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