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
萧煦双手微微颤抖,面色却如常:“臣子无状。”
萧鹤渊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耳畔嗡嗡作响:“首辅侍皇兄殷殷切切,可曾有一日懈怠?寒门士子苦读十载才有了登堂入阁的机会,追随皇兄,忠直护主。十年辛劳尽付流水,却只换来一句‘臣子无状’?”
萧煦默然不语。
萧鹤渊面色惨白,他自嘲一笑后,忽地握拳,狠击向萧煦下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竟将大兖国祚系于你这么一个不仁不义之辈。”
萧煦轻笑,抬指抹掉唇角血迹,听着萧鹤渊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他竟觉得有几分畅快。
萧鹤渊拔簪卸冠,除却外衫,只着中衣,就这样丢弃了燕王的一切。他为人所称道的美目,只能看见暗红的陈年血痂,被日光重新赋予了秾丽的色泽:“这烂命,如毛举糠秕,无足轻重。可陛下这样的人,何配冠以君父之名。今日我哪怕是背上不忠不孝之恶名,也要反了这天地。”
萧煦猛地扬鞭,狠击上萧鹤渊的脊背。萧鹤渊没有防备,脚下一趔趄,就这样跪了下去。
萧煦:“你今日若是敢走出这燕王府,燕王府上上下下,我一个也不会留。”
萧鹤渊面色一滞,不由心中凉透。骨肉血亲,何至于此?
他双目赤红,和萧煦对视良久,而后率先垂眸,正声道:“…臣无状,但凭责罚。”
萧煦肋骨剧痛,他颤抖着攥紧马鞭,沉声说:“孤今日训斥,是念在你我伯埙仲篪,不忍你误入歧路,行差踏错。”
他高扬马鞭,朝萧鹤渊狠狠击落:“孤这条马鞭,乃圣上御赐,是恩非罚,你可要好好感念。”
萧鹤渊生受了这一击,皮肉之苦都属其次,心灵上的摧残才是毁掉一个人的利刃。他不是没挨过罚,在雪原更重的伤也不是没有过。可今日摧心蚀骨之痛却来自于曾庇佑他的兄长,那个曾不忍心让他遭受皮肉之苦的兄长。屈辱和羞耻不能摧折他,至亲至爱的中伤却疼得魂飞魄散。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澄澈的秋日,曾许下的荒唐又郑重的承诺。
“我守着皇兄,开创太平盛世。”
多么可笑,多么不自量力啊。
他眨掉了眼角的水汽,将心里那点不争气的念头压下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马鞭落下的那一刻,昨日之誓就如逝水,匆匆不回头了。
萧煦武学不精,一鞭鞭下去都是实打实的气劲,落在萧鹤渊脊背上,顿时皮开肉绽。萧鹤渊只闭目忍受,连呼痛也不肯。偶有几鞭偏了方向,落在那梨树上,残破的花瓣像他们不能回首的少年时光,被疾风吹散一些,仅剩的瘦红最后落进泥泞里,一片脏污。
枝头上的繁盛不过须臾,草木零落、美人迟暮才是恒常之至理。
萧鹤渊喉间血腥气上涌,心尖一阵火烧火燎,留下荒凉的空白。他眉目间染着冬日的冰霜,却仿佛身受灼烧,烧掉了本该沸反盈天的喜怒。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浑浊水洼,倒映着他狼狈不堪的形容。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正在遭受的痛楚,随着呼啸而来的记忆闪回至从前。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和一年中最长的夜。
他跪在院中受罚,跪得太久了,膝头都疼得麻木了。萧煦提着宫灯从仙楼那头绕过来,一把红娟伞比檐下的金龙和玺彩画还要醒目。路上湿冷,等萧煦走进,衣摆都蹭满了污泥。
萧鹤渊呵着手,狗鼻子灵敏地嗅了嗅:“是母亲的糖糕!”他迫不及待地探向萧煦大袖里的袖袋,却被萧煦一拍手背:“别急,不会少了你的。”
萧鹤渊挨了打也不缩手,他从袖带里掏出仔细包好的糖糕,揭开糖纸,没个正形地吃了起来,糕点碎渣都落在萧煦锃亮的乌皮靴上。萧煦微叹一声,取下身上大氅罩在萧鹤渊身上:“日后不要再称呼娘娘为母亲了,这不合规矩。”
萧鹤渊浑不在意:“不合规矩的事儿我还干得少么。”
“随你吧。”萧煦无奈一笑,将宫灯留在他身侧,自己摸着黑走了。很久以后萧鹤渊才得知,那夜萧煦摔了一跤,为了不惊动旁人连太医也未寻一个,自己胡乱上了些药,留下个终身不会消除的丑陋疤痕。
而萧鹤渊再怎么宝贝那宫灯,那宫灯也碎在了雪夜里,像是某些注定留不下的情谊。腐烂的少年情谊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变得形如天堑。
天堑两端是熄灭的纸灯笼,照不亮他们埙篪相和的过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