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伺候人的丫鬟,竟不知有那么大的胆子,敢骂您?”手腕子被他牵攀,她半个身子趔着说话。
本就生的明艳的容貌,映着跃跃灯影,反倒减了些许锋利,许是他盯得紧了,宁婉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我去给你熬清火的梨汤。”
“你别走。说好的伺候爷吃饭,跑马似的照面就溜,哪里像个小跟班。”陆敬之眼神示意,宁婉给他夹一筷子腐竹。
她真心道谢:“过几日大理寺的案子要判,你总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我却要真心谢你。”
“结草衔环,难以为报。你该了爷那么多的恩,可得几辈子还得清?”他的是在青州分别那会儿她的泣言,听在宁婉耳朵里,总要不好受些。
见她伤神,又怕她哭,陆敬之招手叫人添一双筷子,“短见的馋猫,看人吃饭你就掉脸子,哎,谁叫爷婆萨心肠,赏你一副碗筷罢了。”
宁婉也不与他客气,就在食几另侧坐下,手上公筷倒是没放,捡了几样他爱吃的,才缓缓道:“饮水怀源,你待我的好,我念兹在兹,总在这里记着。”
她手按在心口,发间那只珍珠簪随她说话的动作,烛光溢彩,“宁家的案子平了反,宫里少不得要有赏赐。我想……”她眼睫轻颤,不敢抬头与他对目,“我们宁家也曾累世书香门第,远不说曾祖、祖父这些个名士大儒,我姑妈一辈子没嫁人,以恩科入仕,掌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
“若不是姑妈她芳年早逝……”宁婉说着又沾眼泪,若是姑妈还在,父亲受冤屈的时候,也不至孤立无依,连个能帮衬着说话的人都没,“娘娘曾说,她教过的学生里,我姑妈最是聪颖,我虽不及,却也幸得努力,眼看着是拨开云雾,终得清明。”
陆敬之猛地摔了筷子,汤碗碎了,灌了满碟满桌,底下的奴才欲过来收拾,也叫他给骂了出去,一屋子奴才提心吊胆,无有不害怕的。
宁婉也吓了一跳,眼泪止在眼眶里,亦顾不得哭,“你使性我,何苦的连累别人?真叫我流干了眼泪,还了你的恩情不成?”
“好一个得鱼忘筌的宁家小姐,顶着祖父姑妈的榜样,有心去挣个状元榜眼,光耀门楣,你有内阁为相的本事,我若拦你,岂不阻了小姐的好前程。”陆敬之吃饭的胃口也没了,叫小安子进来收了食几,渡步几个来回,心里还有火气。
宁婉立在门口,缄口不语。
“下去吧,下去吧,少在爷跟前装哑巴。白日里见了那姓魏的,不还言笑晏晏,喜笑颜开的么?总是我碍了你的锦绣前程。不必过些日子,今儿收拾了东西就走,且安定了,打五千两银票,还了债,也好两清。”
“陆敬之!”
她眼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下,伸手去牵他的手,被他甩开也不气馁,抱住了他的胳膊,轻轻抵额头在他手臂,“你总埋怨我负恩昧良,我却独记得那年封禅大典,娘娘带着众人在飞云阁歇脚,你偷偷拉着我到泰山神跟前磕头,我心里发了宏愿,此生唯过十六桥,若不能,便同姑母那般,入仕为官,这一辈子,替娘娘尽心竭力,给六哥做个左膀右臂,我也知足。”
大秦门前的十六桥,唯元后新礼,储君要娶正妃,方得卤博仪仗,八抬大轿的经此抬进宫。
那时他们相亲相近,只当是神仙跟前发了愿,就能顺心如意,却不知,天意难测,云谲波诡,约定好了的事,也有个无常变幻,总不能大如人意。
她几尽肺腑之言,陆敬之也忍不住软下心肠。
“我不是那个意思。”哄着人坐下,他手足无措的给擦眼泪,可她玲珑的心窍,水做的人儿,那眼泪像是灌了漫天云彩,怎么也擦不净似的。
“好姑娘,别哭了。我不该凶姑娘的,我是吃多了辣子火气蒙了心,我给姑娘赔不是。”陆敬之作势就要起身作揖,却被宁婉拉住。
“受了你的礼,我哪有五千两银子、赔你的。”宁婉拿他手里的帕子沾泪,小安子讨巧地捧了呈盘进来,献上干净的湿帕子。
陆敬之拿着就要给她擦脸,胭脂口脂,教他糊了一团,他反倒自己咧着嘴先笑开了。看着帕子上的水粉痕迹,不必使镜子,也知道脸上这会子画了什么样的图。
“你还欺负人,你只顾着笑,还不叫人打水给我洗脸。”她抓起湿帕子,将上头的脏污全擦在他手背。
两个人一道洗漱净面,安安静静坐在一处。
灯火明亮,角落里炭火笼子炸了声炭花,小安子进来报时:“主子爷,姑娘,二更了。”
宁婉起身,侧着脸儿,细声同他道别:“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陆敬之看她素面容貌,更多楚楚可人,心中越性喜爱,扯住了帕子留人:“爷没吃好饭,你稍坐一坐,陪着也吃一些。”
倏忽一声虫鸣,只道是春水潺潺,春和景明,欣欣然破了冰,只等艳阳好个天儿,照的人心也暖暖,意也暖暖。
“啾几啾啾,啾几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