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仪仗,没人随行,就一个被塞北寒风吹花了脸的小百户,引着陈沐一路打马奔向俺答大营。
鲍崇德不是一般百户,他没有自己的百户所,百户之职为虚衔而非实授。在过去他经常越境通虏,这在北疆是军士常见的毛病,战争来了,明军与北虏以命相搏,战争走了,边镇与部落互通有无。
边关的将士都贿赂敌寇谋求和平,有人还替敌人效劳;那些落入敌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却被边军杀头冒功请赏;对敌情毫不知晓,但边军的动静敌人总是先知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正月,王崇古总督宣大,他禁止边军再擅自出关,同时使间,在过去出关轻车熟路的将领中挑选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敌营充当间谍,散布他正在接纳归降的消息——却没想到这消息被俺答的孙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纳那些南归百姓,却没想到俺答的亲孙子把汉那吉带着家眷来归降。
换句话说,这是个由通敌者转为间谍的百户。
现在,他要帮着明朝办大事儿了。
陈沐与鲍崇德在路上聊了几句,随后漫长沉默中只有马蹄踏过干裂冻土。
一路上鲍崇德对土默特游骑高声呼喊着陈沐听不懂的蒙语,由土默特骑兵引路前往俺答大营,陈沐心中压力随出塞越远而随之增大,也随距敌营越近而随之减小。
从王崇古找上陈沐起,他就知道,个人生死已经是外事了。
不可推脱,不如所幸办得漂亮点,成则皆大欢喜,死则洪水滔天。
四散乱跑的战马与穿着笨重追逐战马的发辫勇士在营中奔走,老兵拉着龙头琴唱着调子带着苍凉急促的杀气,远处成千上百大队骑兵卷土龙轰踏而来,各个持马刀操硬弓,围勒马的陈沐二人环骑而走。
眼神与刀光不怀好意,看他们像在看猎物。
鲍崇德被竭力大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或者说马蹄纷乱听也听不清,把他急坏了。
是急坏,而非吓坏。
陈沐感到十分好奇,这个百户在他想象中应当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也绝非气壮山河的英雄汉,这种时候他应当害怕,但他没有,他急切地打马兜转,对前后左右四处骑兵高声用蒙语叫喊,但那些骑兵并无停止兜转之意,高声笑着叫着纵马疾驰。
下马威。
很有效的下马威。
陈沐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嬉笑,松开捉缰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用手指缓缓挠着,仿佛手心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其实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人呐,难在知行合一,如果说戎马倥偬给他带来什么经验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知行合一。
勇敢时不能对手看出自己勇敢,胆怯是不能让所有人看出自己胆怯。
通过自己的行为欺骗别人,赋予人勇气或震慑,是他作为首领的一贯主张。
他不是神灵,可以怕,但不能让同样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让让他们从自己无畏的模样中勇敢起来,再带给自己勇气。
战争的胜利是让自己达成目的,而不败之地即是不让敌人达成目的。
现在陈沐知道俺答像给他一个下马威,左右他拿俺答没办法,那就只能不让他达成所愿了。
“别喊了,没人听。”
陈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鲍崇德,有些厌烦地挠挠耳朵,无可奈何道:“你一个人怎么能比得上千百人声音大,听不见的,让他们撒会野吧。”
陈沐说完就笑了,他该在马臀囊里带俩手雷,那玩意儿声音大,这会丢出去一准让他们消停,不过估计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
反正他知道这帮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与他而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诶,你要是死了,家里有什么话要陈某给你带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陈沐这样的问话很是应景儿,让鲍崇德仰头大笑,他知道陈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用言语抵消大队骑兵对他们的震慑,笑道:“将军,我很佩服你,不过我不会死,倒是您,将军,如果俺答汗准备杀你,会让我把尸首送回去。”
陈沐眼睛乱转,虽然看上去像在与鲍崇德对话,但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些骑兵的武备,并在心里记下。
毛皮铁铠,长短骨朵、马刀明剑,还有老式火铳与弓箭——和吉能部骑兵差不多,不过远处营寨门口倒是有马下勇士背着长鸟铳。
总得来说,土默特部在军械上正在与明军拉近距离,非常接近。
在战意上,他们更野性也更强悍。
鲍崇德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陈沐,道:“您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的?”
陈沐也笑了,张开双手做出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随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啊!我还真有话让你带。”
“要是我回不去,告诉隆俊雄,镇朔将军里有块地砖下面压了七封信,让他该给谁给……”
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