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大,二大大,三大大,起!
妙龄的女孩们如同天鹅一般仰起脑袋,白色的鞋尖儿交错着踩在地板上。同样是嗒哒声,时钟走针的声音就远不如女孩们的舞步来得轻盈动听。这些小女孩中,最小的才六岁,阳光镀在茸茸的金发上时就好像小鸭球们在练舞室里跳来跳去;大一点的则有八九岁,正是身材抽条,从小孩变成女孩的时候。独属于女性的柔软在她们的肩膀上舒展开,随着那一双双小手落到小腿肚的弧线上。当春夏江岸边多情的杨柳枝被风拂过时,便会扬起同样轻盈含蓄的弧度。
收音机里舒缓的钢琴曲告一段落,达丽雅老师满意地看着女孩们利落地回到基本站姿。没有什么比眼前的美景更让人心情愉悦了,这些曾经对舞蹈一窍不通的姑娘们才过了两个月就在她手底下像花园中的花簇一样被修剪出了样子。
而在这一方花园里,总有一两个会格外出挑。达丽雅老师的视线扫过她最属意的几个女孩,毫不意外她们骄傲地将腰挺得更直了。
“杜林涅夫妇的舞蹈团很快会到哈勒锦来。这里会是他们东亚之行的第一站,然后他们会去南满的奉天、吉临,最后还要去申城巡演。杜林涅夫妇的舞蹈团要演出的都是些大场面,届时免不了要在本地寻一些伶人伴舞。”达丽雅老师看着女孩们眼睛里星星般期待的神采,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好了姑娘们,让我们继续练舞吧!”
达丽雅没说完的话显然在女孩们的心里留下了涟漪,练舞室里放的还是原来那段钢琴曲,可基本的曲脚曲踝、蹲步压腿却被练出了十足的火药味。
那可是上舞台的机会啊!同大歌舞团的人一同跳舞,说不定还能被杜林涅夫妇赏识,成为歌舞团的一员,到各地去巡演。这样的愿景在女孩们的胸膛里闪烁,叫她们的心不平静。能站在这间练舞室的女孩,本就是有些天赋的。她们或许对艺术还十分懵懂,却有着孩童独有的敏锐和自信。被达丽雅看重的年轻舞者们更是野心勃勃地把她口中的机会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最出色的清楚地知道在这个阶级分明的艺术殿堂里,她们是多么地受宠爱,只有彼此才是最大的敌人。
不过达丽雅老师的这番话多少有点哄孩子的意味:杜林涅夫妇的歌舞团在俄人中算是鼎鼎大名的,哪怕巡演不能将整个舞蹈团带走,主要的角色也不会放到临时招募的伶人身上。一场大剧二十多幕下来,本地伶人能在舞台后景里露个脸,跳上两步就算不错的了。就这样简单的戏份儿,除非是惊采绝绝的人物,不然想得到歌舞团的人赏识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这样的见识,显然不是这些舞艺的初学者们能自己想明白的。像安娜就在瞄着马丽娜——不是六岁的那个马丽娜,而是那个像芦苇一样高个子、自称‘小桃’的那个马丽娜。在这个班里,只有马丽娜才是她唯一的敌人,贝拉和苏珊娜当然也还不错,但安娜从未把这两个小跟班当成和自己有一敌之力的人。贝拉脚绷得没有她好看,苏珊娜跳起舞步来则没有她轻盈。只有马丽娜,马丽娜和她不分上下。她们两个总是学得一样快,安娜暗暗数过,这个月达丽雅老师公开夸奖过马丽娜十五次,比夸奖自己还要多两次。
那个连弹舌都说不明白的马丽娜!安娜一想到就想噘嘴,她绝对不能忍受这样的人比自己优秀。
而马丽娜,踮起脚来要比其他女孩高出半个脑袋的小桃可不在乎安娜怎么想。她完全知道安娜和别的女孩在心里看不惯她,她也不屑和她们打成一团。事实上达丽雅老师一宣布下课,她就第一个离开了教室。小桃知道有人在她后脚跟离开练舞室的地板时就叫她是‘只知道吃的饭桶’,可她一点都不在乎。
同班的女孩们自发地形成一个小团体,平时就像连体婴儿一样形影不离。而小桃总是这样在校园里独来独往——这不赖她,最开始她也想和这些漂亮的小姑娘们打好关系的。在妈妈把她刚送到圣玛利亚舞蹈学院的时候,她还试着用自己磕磕绊绊的五句半俄语和她们打招呼:‘你好!’‘我叫马丽娜·玛利亚·梅塔列娜。’‘你可以叫我小桃。’刚说到这里,这些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就开始笑,还怪声怪气地学她的名字:‘小桃,小桃!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教会名字,和马丽娜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会是个苏匪孤儿吧!’
小桃当即跳过了后面的‘你叫什么名字?’和‘我想和你做朋友。’
“再见!”她仰着脑袋,从笑得最厉害的两个姑娘中间一左一右地撞出了一条道——安娜就是其中一个。至于她们像小鸡一样地尖叫,哼,小桃才不管呢!见到漂亮女孩的喜悦被叽叽喳喳地嘲笑冲淡了,她忿忿地想道,就连小李都没这么讨人嫌!
除了跳舞,学校里没有什么能吸引小桃的。这里没有一个小桃认识的人,所有人都只说俄语不说汉语——要小桃说,这里的生活远没有她和小伙伴们在道外走街串巷玩耍的日子快活。可如果有人会哭着离开学校,那一定不会是她小桃!她要堂堂正正地来,再堂堂正正地在放假的时候走,而且还要是跳得最好,最让人眼热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