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的和亲长队距离出发已过去了两月。
启自开封,取道铜州,渡过连绵不绝的胥河与岚江,便直达通往关外的塞口。
她们抵达了旅途的锚点,自此,家国已抛之背后。
当车轮第一次撵过泥泞的雨后青州,鹰击长空,撩起红盖头的新娘探出头——
碎金般的光自浩瀚的积云间射下,千丝万缕,犹如天穹坠下女神雍贵的丝绸裙摆,裙摆遮出流云的阴影,华美而神圣。
整片深绿色的青州草原都被那天光淘洗成金灿灿的海子,无冕的风拂动草籽的尖尖,海子便泛起一波波的涟漪和波纹,荡开天地间的莽莽界限,恍惚间,海天一色。
烈火的马群在平缓的地势上奔驰,奶白的羊群卧伏在一片小山头上栖息,像倒伏的云。
姬苏在车窗里呆呆地看着水洗过般干净而澄澈的画面,很久很久都不大力呼吸。
这就是大辽的国土了,她们跨越巍峨的长城,来到了这孕育铁皇的无边疆土。
辽阔,浩瀚。
巨日自天际线的尽头升起,沧月自地平线的尽头坠落。
从未有过那么荒蛮的世界,从未有过那么原始的世界。
“青州...原来是这样的。”
姬苏喃喃地自叙,目光呆滞。
姜黄裳站在她的一旁,眸子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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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马蹄声终于在耳边停歇,长龙般的行队停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山坡前,拾了些干硬的粪便生火做饭,架起十几口大铁锅烹煮,香气伴着炊烟袅袅升起,显现的此处像是有人家一般。
“麻利点麻利点,吃完这最后一顿我们从关内带出来的肉食,就再也尝不到咱们中原的香料油盐了,可得馋上好一阵子!这蛮人吃肉都不避腥膻,可他妈臭了!”
略带嘶哑的豪爽人声,坐在山坡头头上吹风的姜黄裳侧过头,知道是这支队伍的领队。
隶属三衙中的殿前都指挥司,虽然从外观上看这个男人邋里邋遢,一杆掉了漆的长枪负在后背,着上轻甲的胸前半敞半开,新上的甲油污了赏赐下来的漂亮貂袖,白里透黄,一点也不像指挥着几百号中央禁军的都虞侯大人,倒只像是个在开封城中四处讨酒喝的,无业的流窜人士。
“黄裳小姑娘,上次委托你在城里买的,碾碎的胡椒黑粉和椒盐,可还有剩的不?”
男人注意到姜黄裳的目光,大大咧咧地朝她摇手,指了指锅。
姜黄裳愣了一下,拍拍手跑了过去“有,忠叔叔,但剩的不多了。”
围在锅旁的人群们为镖师少女裂出一条路,姜黄裳钻过高高的着甲男人们,从口袋里抓出一瓶粉末瓶罐“全倒进去么?”
李忠军笑着点点头,全然不顾身旁同僚将士的起哄
“将军,您说好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怎么这小小一罐调味香料还要如此自私?”
“诶、你们自己没有在离关前多买些调味料,可怪不得我不分享美食啊,军中纪律森严,你要敢抢将军的吃食,小心我给定个罪,让你脱光了衣裳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跑,再让黄裳姑娘在你一侧骑马取笑!”
男人笑吟吟地开着玩笑,自己用长木勺摇着锅里香喷喷的肉汤,全然没有半点官威。
姜黄裳在一旁眯着眼睛笑,这十几天的同吃同住大伙早就混的差不多相熟起来,在她这个外人面前开起玩笑也别无拘束。
火苗野蛮的跳蹿,犹如舔食铁锅的外壳,李忠军抽抽鼻子,知道差不多了。
“给,黄裳姑娘,这碗肉糜先匀给姬公主,这几日踏入关外,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吃口热的总归比啃干馕饼好。”
姜黄裳接过沉甸甸的大碗,熟练地点头。
“谢谢忠叔叔。”
“嘴真甜。”男人哈哈大笑“还是生个女儿好啊,看着就舒心,自己家里那两混小子整日就只知道上房拆瓦。”
“是啊是啊,黄裳姑娘确实乖巧可爱,咱们这队里可有不少小伙子动了春心,扎帐的时候偷偷看人家背影呢,看完还和兄弟们一本正经的讨论取一个女孩子要花多少军饷报酬,笑的大伙整夜都睡不好觉。”
“哎,人家是镖师,可不是软弱的女孩子家家,你不一定打的过黄裳姑娘,你都没看见人家那一幕在大殿里的剑术有多凌厉!三剑取了罗师傅那颗在关外摸爬滚打的狗头!换成你上去,现在已躺土里了!”
数不清的取闹打笑声此起彼伏,女孩的脸一红,颠起脚尖逃跑似的离开人群。
外观华贵的婚车大轿就在不远处,她双手捧着温热的食碗,凑近了。
“公主?公主?”小老鼠一样掐细的声音透过窗布。
轿子内没有回音。
“唉...”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苏苏——”
帘布掀开一角,早已等候多时的女孩微笑着露出脸,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