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和宿子年连忙摊开公文,入目的文字却让他们心凉了半截。
这些长篇大论里用着最华丽的词藻,用着上好的墨水写着冰冷的话。
朝廷痛心疾首,惋惜战败,但依然希望百姓们都能以国家兴亡为重,不计个人得失。
又顾及圣上即将到来的寿辰,朝廷希望北凉城能够准时交税,万不可耽误圣上大寿。天子五十大寿乃是景朝之幸,亦是扬我国威的大好时机。
啊?什么?你说,那些百姓也没钱交税?你说,那些百姓里也只剩老弱病残了?你说,为什么不给你增加抵抗匈奴的兵力和粮草?
哦,这些重要吗?
乔霖之见二人情绪不对,连忙合上了公文,对上他们不解的眼神,摇了摇头。
“我乔霖之自认不是两袖清风的好官,但也从没想过吃干百姓最后的血肉。”
京城这些人,居庙堂之高,早就忘记了底下的平民百姓活着是得吃饭的。
“天垂城的难民进城了,又如何安置呢?北凉除了交税,天子寿辰上贡在所难免,官府哪来的钱安置难民?北凉城内有些普通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啊...”
“如今能掏出三两银子的人在城里也能自己活下去,又能增收又不用开销,一举两得。”
宿子年听完乔霖之的说辞,不置一词。他反而又翻开先前还未看完的公文,将公文里那些慷慨大义又虚伪不堪的言论,逐字逐句都铭记于心。
看完后,他一抬眼就看见乔霖之关切的眼神,轻轻推开乔霖之即将搭在他肩上的手,勉强一笑,起身拜谢。
“子年替宿家、天垂全城百姓谢过乔太守,若不是您三个月来一直援助天垂,我们熬不到此刻,我也无法在这站着。”
乔霖之连忙扶起宿子年,他受宠若惊地说:“这无非是唇寒齿亡罢了,天垂受难被攻破,临近的北凉又能好哪去呢?子年这一路受苦了,先喝点水润润喉吧。”
乔霖之摸着少年粗糙的手掌,又看向他干枯的嘴唇,递过茶盏。
宿子年接过茶盏,并未品尝,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没来得及喝进去的茶水顺着脸颊没入衣领内。
乔霖之想了想,还是开始与他谈起战后的处境来。
“子年,想必没多久,圣上对你的安排就会下来了。”
“你且放下心,因为顾相,朝里关于宿将军的风向都是好的。你尚且年幼,即使无法有实职,得个虚职和赏赐,还是不成问题的。”
乔霖之拣着好消息都说给宿子年听,死者已矣,生者还是需要考虑这些名利的。
不然以这半大小子的冲动劲儿,能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当今圣上再过糊涂,这满门忠烈的唯一后人还是能有个好点的前途的。
宿子年听闻父亲败仗无罪、自己前途光明,却并不见喜色,只平静地谢过乔霖之。
他逃难至此,天垂又被匈奴占领,也不知道家里人的骸骨能不能入土为安。
就这样苟活着的他,却享受着他们的死亡所带来的功名利禄。
乔霖之看着他的缄默,没忍住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叹了口气,“子年,逝者已矣,宿将军他们惟愿你平安而已。吾辈父母,皆是如此。”
又见宿子年颓态更甚,他慈爱地说:“洗漱后早早歇下吧,子年你这一路也不容易。”
宿子年起身告退,跟着仆从一步步向外走去。
落日余晖里,少年脊梁却挺拔坚韧,光影错乱间,乔霖之恍惚觉得像是见到了宿游,不免失神。
待宿子年彻底远去后,林奇才开口询问:“太守,目前京城对匈奴是何态度?”
乔霖之恭敬地整理着方才翻乱的公文,冷冷笑着:“和谈赔款吧,最能打的宿游死了,武将里还有谁呢?可笑啊,宿游拖了这么久,也就换来一纸和谈啊…”
他话锋一转,又悠悠感叹着:“你看啊,连宿游的儿子也怨上我了。我与那些京城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也无甚区别。”
林奇躬身,连忙告罪,“宿公子尚未从满门殉国的悲痛中缓过来,少年意气,难免有所失礼,还望太守见谅。”
乔霖之见林奇谨小慎微的模样,淡淡笑了,“我并未说些什么,你倒是替他如临大敌起来了。”
而那头,山意秋醒来就看见宿子年正发着愣,他满眼尽是红血丝,眼神发直。
她哑着嗓子问:“哥哥?”
沙哑的童声唤醒了宿子年的神智来,他摸了摸山意秋的额头,才松了口气,“球球,你醒了?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山意秋脑袋陷在了被子里,艰难地摇了摇头,关切地看着满脸狼狈的宿子年,“没有不舒服了,哥哥怎么了?”
盯着山意秋那双清澈到能映出自己模样的眸子,宿子年还是改了口,坦然说了些实话:“无碍,无碍...有些烦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