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仍旧未语,冰冷的面容上,却有一丝裂隙。
他确然有些意动。
这法子正出自陈滢,有她在侧,事情可能会变得简单。
更何况,许多时候,他亦希望得她相伴。
似是有她在,只消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只是她这个人在跟前,便能抑住他骨子里的暴躁,令他冷静下来。
只是……
“罢了,不必将此事扰了她。”裴恕挥了一下手,全然不顾程廷玉垮下去的脸,眸光冷淇:“此事我自会处置,你去安排人手,就照我之前说的做。”
言至此,他终是转眸,向郎廷玉投去极淡的一瞥,嘴角又斜去一侧:“打量本侯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做梦!”
郎廷玉愣了一刹,却亦毫无被当场拆穿之尴尬,反因了事情挑明,有点破罐儿破摔,索性向地上一蹲,抱头哀嚎:“大人,您就把陈大姑娘请来吧,有陈大姑娘在,属下等才能多喘几口气儿啊。”
想想这几日的生不如死,他越觉满嘴发苦,嚎着都快哭了:“这都多少年了,大人您这毛病就没改过。只要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您就往死里操练我们,老黄他们几个到现在走路都不利索,大人您就行行好儿,把陈大姑娘请来不好么?”
语至最后,迹近哀求。
裴恕原本阴郁的心,被他这一嚎,竟有些想笑。
试想一头熊蹲地上,小可怜儿似地,就差满地打滚儿了,简直引人发噱。
他起身上前,飞脚欲踹,口中喝斥:“瞧你这点儿出息!还不快起来!”
郎廷玉“嗷”一声就抱住他腿,干嚎道:“大人您把我踹死得了!”
裴恕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立时沉下脸:“找死!”
声未落、嚎立止,好一个郎矮熊,拧腰提臀,以不可思议之灵活,凌空一个筋斗直翻去丈许远,单膝点地,利落地道:“属下不敢。”
表情、动作皆与往常无异,脸上连个水星儿都没见。
裴恕气得要笑:“看起来我(啊)操练得还是太少,你这跟哪儿学的戏,唱念作打俱全。”
郎廷玉苦着脸:“大人,属下方才那是肺腑之言,属下……”
“还不快滚!”裴恕厉声打断他,眉峰压着,满脸地杀气。
郎廷玉当即闭嘴,正打算麻溜儿走开,身后忽响起微凉语声:“再不走,等着关城门吗?”
郎廷玉先一呆,旋即狂喜,蹦着高儿将手一叉:“属下遵命,属下这就骑快马去请陈大姑娘。”
裴恕看也不看他,只启唇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郎廷玉一个鹞子翻身窜出去,像屁股后头着火,显是生怕裴恕改主意。
裴恕负首而立,遥见那矮壮身形在雨中窜远,忍不住笑了笑。
然而,那笑意尚未及眼底,便又冷却。
“来人。”他唤了一声。
一名下人忙跑来,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道:“请老爷吩咐。”
裴恕兀自立于门旁,似望着漫天大雨出神、又像在赏那累累紫藤花,良久后,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去厨下说一声,今儿晚上我要吃紫萝饼。”
沉寂的语声,带几许难以名状的落寞。
“再,明日把这紫藤砍了。”停了一息,裴恕又道,举手拂袖。
宽大的玄袖里,若兜满寒意,衬他冰冷的语声,教人心头发寒:“从今往后,这园子里,不许再见紫藤!”
那仆役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声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庭院空落、再无人迹。裴恕立在紫藤花架下,任由那花序携了雨滴,点点打湿衣襟,似是痴了……
掌灯时分,雨变得小了些,天边雷鸣已消隐,唯淅淅沥沥的雨声,轻敲户牗、梳洗草木,将那湿润的空气,染得越发幽细。
寂夜微雨中,裴府后园突现一盏灯火,微白的烛晕透过素纱,四下铺散,照见细雨如丝,草径上开几朵野花。
原来,是有人挑灯夜行。
那夜行人步履从容,身形高挺,每迈一步,都有种力踏千钧之势,正是裴恕。
他并未打伞,一手挑灯、一手提着个食盒儿,自草径间缓步行过,三绕两转后,停在一间小院儿前。
这小院儿与之前钱天降的住处相仿,皆是门扉窄小、精洁雅致。
他立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院门上方支出一角屋檐,檐下一盏羊角灯,昏黄的烛火,与他掌中灯笼的光晕相糅杂,映出他的眉眼。
冷寂、感慨、惘然。
这种种情绪,自他眉间逐次掠过,最后,终归平淡。
“莫先生在家吗?”他提声道。
“谁啊?”门内传来不甚清晰的问话,随后,响起木屐“啪嗒”之声,渐行渐近,再之后,又是一声询问:“何人在外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