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医便道:“所谓七活八不活,并非说的是七个月的早产儿一定能存活,而八个月的不能。既是早产,七月的胎儿与足月相比,便孱弱了许多,若将养精心,也有活下来的一丝机会;而在母体待到八个月,胎儿外观已与足月无异,若疏于抚养,亦有可能夭亡。但八个月总是好过七个月的,只要养得好,不妨事。”
皇后点点头,又听章太医道:“贵嫔娘娘如今体虚无力,恐有碍龙裔,还请娘娘尽早拿定主意。”
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在场的人大多心知肚明。皇室重子嗣,何况当今膝下荒凉,如今立住的皇子也不过两个,大皇子年方十岁,二皇子又病恹恹的。章太医此话便是问保大保小了。
瑞贵人忽而起身跪下,磕头道:“娘娘容禀,湘贵嫔姐姐自来纯善,上天不该、也不会亏待这般好的人,若天家只顾龙胎,只怕叫天下人寒心!”
刘令娴这才如梦方醒,亦跪下道:“皇后娘娘,求您救陵容一命。”
皇后淡淡瞧了二人一眼,一时默然不语,众人亦不敢上前打扰,景春殿内伺候的宫娥内侍虽多,却一丝声音也不闻,远远只听得见产房内室黛玉几声轻如蚊蝇的□□。忽而问道:“湘妹妹的家人到哪里了?”
剪秋上前道:“回娘娘,昨儿才收到讯息,因早前大雪淹了官道,贵嫔娘娘的母亲又是南方人受不住北方的寒一病倒了,便在泸州驿站耽搁了几日,三日前才动身,算着日子怕还得三五日才能到。”
皇后听了面色愈加沉重,正要开口吩咐,却见宝鹃忽地从产房跌跌撞撞跑出来,不顾左右阻拦,抢身跪在她面前,将头狠狠磕在脚踏上,一面哀声哭道:“奴婢求皇后娘娘救命!奴婢求皇后娘娘救救贵嫔娘娘,娘娘大恩,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恩。”
皇后似叫她惊了一下,剪秋连忙吩咐命人将她架起就要拖走,宝鹃却不顾额头血流满面,挣扎着嘶声喊:“皇后娘娘,求求您救救我们姑娘!”
“放开她!”皇后喝了一句。不待宫娥松手,宝鹃早已挣扎开来,匍匐了几步,又跪上前直将头砰砰砰磕将起来,口中只道:“求皇后娘娘救命!”
刘令娴亦在一侧急道:“娘娘!”
皇后却不去看她,只定定瞧了宝鹃片刻,才伸出手命她停下,又将她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眼眸里似带着无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慢慢松一口气,便温言道:“你这个丫头倒忠义得紧,你放心罢。”
于是又灼灼地望向章、郑二人,沉声道:“本宫不管你二人用什么法子,本宫要你们保湘贵嫔性命无忧,也要孩儿好好地生下来!”
二人互闻言一震,又看了一眼,郑重磕头:“臣等领命!”
郑太医又道:“微臣预备先以药物催产,佐以艾灸等法,强开宫口。只是贵嫔娘娘精神倦怠,须得以上乘的人参吊住。”
皇后道:“正好,本宫这儿正有一支千年人参,你们瞧着是否可用。”剪秋便从身后宫娥手里接过一只珐琅镶金匣子,从里捧出一只全须全尾,粗如婴儿手臂的老参出来。
郑太医见状喜出望外,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然是难得的,忙喜道:“很好!百年人参的药效原就比普通人参高出数十倍,何况是这等千年的,更是难得一见!”
便急忙拿去切片,命人送入产房,请黛玉含上。
产房之外各人的心思如何暂且按下不论。只说黛玉这边厢自身下一热,人虽昏昏沉沉却也知怕是要发动了,只她身乏体困,精神倦怠,只来得及嘱咐宝鹃一句,便跌入无妄当中,凭空似有股细细的力道拉着她往前走,便身不由己飘然而起。
恍恍惚惚又似回了松阳县,沿着抄手游廊越走心中越发狐疑:怎地家里变化如此之大?分明是从前的家里,却各处大不一样,再无一二分的清净别致,越走越嫌生疏,各处一眼瞧去便不由得皱眉:这般的庸俗之景,父亲如何容得下?
谁知迎头走来个衣衫不整之人,那人头上只盘着个圆髻,一概发饰皆无,从正房中出来,手里紧紧捧着包什么,转身便跑。黛玉正自不解,喊了几声姨娘,那人恍若未闻,只七转八转,很快至一处僻静荒凉之所,也不敲门,很快推门而入。
黛玉便飘飘荡入内,那房间阴仄仄透着股衰败之气,幸喜内里还算干净,床边坐着个才留头女孩子,正低了头对床垂泪。床上仿佛睡着个人,拥着一床旧棉被,面容沉在帐子阴影之下,只看得见露在外面的一一截枯手。
萧姨娘已将自己收拾干净,急步进来,欢喜道:“大小姐!太太有救了,老爷给了银子,你瞧这些尽够请个好郎中了。”
那女孩子忙抬起头来,黛玉悚然一惊,正欲仔细去瞧床上才挣扎起身的人,不料凭空刮起疾风,便不由抬手去挡,起落间却已换到一个马车里了。方才的女孩子已大了几岁,果然是她如今的面容,却又也不大像,那脸上的苦仿佛与生俱来,连嘴角的笑意,都是悲哀的。她低低伏在萧姨娘腿上,喃喃道:“姨娘,我没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