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力气,我在他耳边轻语。
“我……我会在奈何桥边等你,我要你信守承诺,光明磊落过完这一生,我要看到你一尘不染的灵魂,不沾一丝杀业,不带一粒灰尘,这样的你,才配来见我……我会等着你,等着和你一起去往来生,你可一定……一定要信守承诺,清清白白来见我。”
临死之前,我又撒了谎,我从轮回台掉落,哪里有机会去奈何桥,他将归位仙班,不会有来生。
可这都不重要。
我在他心间种下一根刺,以我惨烈的死,浇筑他对蛊灵切齿的恨,只要动念便痛不欲生。
他成不了魔。
我安心地阖上眼睛。
枯化的身体一点点冰冷,四面八方吹来了风,他抱我抱得再紧,都无法将我温暖。
可心口泛起一丝甜。
忽而想起,云端千载,没有人为我哭过。
浩瀚的九重天白玉堆砌祥云铺就,四处芳香沁人,鸾鸟和鸣,巍峨宫殿矗立在云巅,万顷琉璃折射出斑斓光华,仙人来去皆珠冠霞帔喜乐融洽。
可惜那些美好,都与我无关。
我守着孤独的小天孙,日复一日毫无回应,没有人问过我是否会难过,没有人问过我过得好不好。
好似我就应该咽所有委屈,隐没在紫霄云殿重重宫闱之下,化作一个庸劳的影子。
人间匆匆二十五载,我有了杏子,有了桑染。
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兽,有血有肉响应着我一饭一食,热火朝天的日子生出脉脉温情,肝胆两相照,灯火亦可亲。
便是这蜉蝣般毫无意义的一生,却又如此让人眷恋着迷,人和人相互依偎着,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便如浮萍的生了根,尘埃有了归处。
最后一缕夕阳落下,世界归于安静,魂魄飘飘然似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我浮在云间回看桑染,那单薄的人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我守着他,他守着怀里的人,黑夜吞没大地,悲伤如风呜鸣,一整夜就这样过去。
凌晨时分,太阳照常升起。
桑染双目空茫,抱着我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石阶好长啊,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那荒烟蔓草的余生。
晨雾消散,熹微光芒照进森林,老树参天如远古巨人,张开臂掖荫蔽大地,鸟儿挂在枝头不发一声,一切都安静着。
风悄悄而来,捎带着潇潇木叶,又悄悄离去。
桑染无声无息在叶浪中穿行,向一条断掉桅杆的小船,不知道该望哪里走,更不知在哪里停下。
山穷水尽,几度昏厥,恰醒在一片风景怡人所在,视野开阔,望得见山水,也望得见天上云霞。
他将怀里的人放平,并排躺在身边,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
云彩薄得像棉花,遮盖着蔚蓝的天幕,一团团一滚滚,轻若鸿毛,白若绫纱,不知不觉又被夕阳染红,飘摇若妩媚的樱花。
他在傍晚时分振作起来,将身边植被拔除,徒手扒开泥土,刨出土砾一捧一捧丢到一旁。直到新鲜的土壤渐渐堆积成土丘,直到指甲断尽鲜血淋漓,直到朝阳穿过树枝,重新照在他身上。
他终于刨出了个令自己满意的土坑,不宽不窄,能容下一人。
他去河边将手脸洗净,沾湿手帕回来,一点点擦拭那朽木一般的身体,如珍如宝。
他捧着我的脸,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捧起一抔抔土,将我掩埋。
他没有念往生经。
他坐在新坟前,一坐又是一夜,没有眼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萤火虫四下跳跃,荧荧之火照亮他瘦削的脸庞。
他仿佛又变回了小天孙,生无可恋目空一切,从孤独中走来,又将回归于孤独中去。
有风吹来,我已无法再停留,却又不忍心离去。
我想告诉他,这一世太苦,我也只能陪他到这里,可人生海海,总要分离。勇敢的向前走啊,走出这片森林,去见那未知的风,去淋一场澎湃的大雨,向那辽阔的天地间闯啊,生龙活虎,就像,就像我所遗憾的那样。
我想让他知道,童年的那场火源自人心的险诈,蛊灵之祸也只因世道艰险,天命负累无可回避,这些都不是他的错,莫要轻易责怪自己。
我想说,时间没有尽头,我们或许还会相遇。
哈,原来我还有这么多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