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朝历来敬重先人,上至皇亲下至黎民,无不把祠堂建的富丽堂皇,端庄大气,睿王府自然也不例外。雄丽婧深的祠堂上奉先人牌位,下列蒲团数张,明烛不息,奉香不止,望而生畏。
旁人见此大多由心中生出一种庄重、严肃之感,但钟离踏雪不同,她七岁便在这常跪,一个月内在这过夜的时间比在她闺房的时间都长。
等钟离震送罢宾客去看她时,她把那一身繁复厚重的礼服垫在身下,还嫌不够舒服又搂了俩蒲团。右手抓了只狼毫,左手压着一沓子小册,毫无形象地半趴在那儿,身旁散着几个乱糟糟的纸团子。
满堂先祖牌位就这么正对着她。
钟离震深吸一口气,抬步往里走,钟离踏雪听见脚步声回头懒洋洋地喊道:“爹。”
她神色恹恹地,始终趴着未敢坐下。钟离震轻咳一声,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还疼吗?”
“还行吧,咱不都挨惯了吗。”
“委屈吗?”钟离震板着面孔道。
“有点。”
“觉得委屈,为什么不说。”
“也不算是太委屈。”钟离踏雪答道:“比起清远十二年来画地为牢,困于府中好多了。”
“明明是清远的错,为什么替他揽着。”
“他是未来的睿王。”钟离踏雪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他虽然蠢了些却与我一母同胞。”
钟离震叹道:“你若是个男子该有多好。”随后又摇头自顾自地道:“当我钟离震的儿子,没有什么好的。夜深露重,早些休息。”
他其实对待子女极为用心,是个当之无愧的慈父,可惜受身份所累让一对儿女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自妻子死后,为了在外人面前做戏对钟离踏雪便整日斥责,一颗慈父心肠也尽数掩去,如今更是觉得愧对亡妻。
可钟离踏雪只听见了一句“早些休息”,没察觉出一点他的愧疚,于是扯着嗓子抱怨道:“那爹这家规还抄吗,咱家规矩死多。”
他满心悲伤登时消散了,气道:“抄,抄不完不许睡。”
“哦。”钟离踏雪懒洋洋地道。
她虽然这么说,但上下眼皮直打架,实在控制不住睡意,头一歪趴在册子上睡得昏昏沉沉。
迷迷糊糊地脑海里浮现出十二年前的画面,那年睿王妃去世,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哭声一片。孟姨抱着刚出生的小世子跪在灵前哭得伤心,刚会走路的钟离绥绥不明所以也跟着哭。
她当时几岁来着,穿着素白缟衣跪在那口气派的棺椁前愣愣地看着她们。
画面一转看到父亲牵着她的手,握着照夜白的缰绳对她笑着道:“乖踏雪,出去玩吧。”
她自幼聪慧,隐隐察觉出什么端倪,却还是抬手接过照夜白的缰绳,也接过自己错乱的人生。
半梦半醒间感到一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钟离踏雪迷迷糊糊地想:母亲,是你在看着我吗?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张雪白的芙蓉面。
钟离踏雪:……
钟离绥绥霜雪色柳腰身,此时此刻正顶着一张芙蓉面幽怨地盯着她道。
“阿姐,你又替他顶罪。”
她莫名有些心虚,开口笑道:“有饭吗绥绥,我实在是饿。”
“阿娘实在是抽不开身,不然她肯定来的。”钟离绥绥打开食盒解释道:“我不放心阿姐,来看看你。烦人的钟离清远。”
“小事而已,况且秦叔留手了。”钟离踏雪拾箸道:“他也是为我鸣不平,方式不当而已。难道你想未来的睿王有个暴虐的名声。我把掌嘴改成杖刑,这样外界才觉得像是我这等纨绔的作风,旁人才会信服。你明白的。”
“都明白,只是觉得委屈。”钟离绥绥闷闷地道:“阿姐你是郡主,我们这般的门第,为何还要受这么大的委屈呢?”
“就是因为这般门第,才要受委屈啊。”
“那宴上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离踏雪心中叹了口气,她那一番话乍一听三分假七分真,其实是十成十的假。她又没亲耳听见只好瞎编乱造,又怕说的不对外人一眼就看出来,只好挑着以往御史台弹劾她的话说了一遍,又带上她那早逝的母亲把一滩水搅浑。至于睿王一事,钟离踏雪心中冷笑。
这话可不止一个人在说。
“胡蒙的,”她随口敷衍道:“你马上去找清远的时候,帮我捎句话。”
钟离绥绥开口想说什么。
却被钟离踏雪未卜先知地打断道:“别说不顺路,知道你要去才让你带话的。”
“那好吧,阿姐你要说些什么?”钟离绥绥问道。
“就说……”她眯着眼看向窗外,窗外狂风大作。
钟离绥绥听罢,便往外走去,跨出大门前听到钟离踏雪别有深意地道:“要怪也别怪清远,该怨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