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矮地往院子里走，掀开门帘儿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留下一句: “走喽！赶明儿再给你送来几个妙龄女子啊。”
“嗨呦喂，还妙龄女子呢，慢走不送。”
老旧的木门嘎吱嘎吱得响了半天才终于合严实喽，顶上的珠子门帘丁零当啷地相互碰撞着。
院子里又响起许多娇滴滴的女声了，争先恐后的，像是冬日抢食的小麻雀叽叽喳喳：“李大哥~这大冷天的，来屋里喝壶茶水暖暖身子吧。只要一张小的~”
“不了不了，我先告辞了，你快进屋吧。”
瞎哼的轻快小曲和咔哒咔哒的脚步声淹没在飘雪的呼啸寒风里，渐渐再听不能了。只剩下寂寥的月和无边的黑夜。
这小院子藏在一条孤巷里，只有些布衣稀稀拉拉地往里进。外面的锣鼓喧天也好，十里洋场也罢，都与它没有半毛钱关系。冬天一到，甚至都没人愿意进去那冰凉凉的小屋子里了，更别提要脱下衣衫。
外面的人往里瞧，只是一段再平常不过的石板路，小小巷子里的花柳地罢了，而里面的人往外瞧，却是像极了野兽的喉管，亦或食道，弯弯折折的，在黑夜里昏暗得吓人，要把死的活的都囫囵个儿的吞下去似的。
“还真是个没脑子的。”
“这瘸子就是个水仙憋着不开花，纯装蒜呢，当谁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了。”
“进屋吧进屋吧，穷鬼一个，没意思，冻死老娘了。”
几声狗叫过后，外头的院门也合上了，连成一排的外屋却还挂着红灯笼，明晃晃地照在灰色的墙上诡异得很。冷冽的空气聚拢在一起，能在里面活得畅快的恐怕也就只有纷飞的雪花和枯黄杂草了。
李跛子在一段时间里也算是晌午时分宅院门口端着碗吃饭时的热门谈资。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又打从哪里来，只知道他爱赌好喝酒，那一条跛了的腿就是还不起赌债时被人打折的。听说这厮祖上也阔过，可现在却是穷得叮当响，早年为了还上债务把家里头能卖的都卖了，成了实打实的家徒四壁，白纸一张。不到四五十就妻离子散，食不果腹，但他又不愿意撂下面子在街头乞讨当个叫花子，于是这几年就干起了帮人卖女儿的营生，而这些卖姑娘赚来的钱也都尽数押在钱庄里了，除此之外就是买上二两烧酒游荡在街头，悠哉游哉也好人人喊打也罢，醉了便醉了。
不过，最近山河动荡，世态炎凉，海城也不再太平了，也就没什么人再在深夜里看见他醉倒在地不省人事。
尽管如此，这劳什子还是总在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高声呼喊着什么：“十年运到龙困井，一朝得势入青云。”“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大抵是疯了吧，学人家文士诗翁嗜酒如命，还真当自己是个独孤于世，抱璞泣血的可怜人呢，活像个没脑子的。
粉红色的轻纱挂满了屋檐，床帘子也是俗不可耐的水粉胭脂色，幔帐中间吊下一根细绳，绑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铜铃铛，绫罗绸缎轻晃时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红色的蜡烛飘着摇曳的小小火苗，刚刚好能让人眼看清些想看的。老鸨总是对自己很是舍得，所以里屋的炭用的很足，暖烘烘的，把人的理智都焖得冒起小泡泡来，旖旎又暧昧。
只见内屋那硬邦邦的床上坐着个清清零零的小姑娘，十分乖巧。水洗蓝的倒大袖上衣干干净净，对襟的月白小褂子也没有任何绣花，全身上下都是最廉价简单的衣服款式，一支乌黑的辫子斜在一侧，底下的黑色阔腿裤空空荡荡，想不出两只小腿如何清瘦。一双做工粗糙的布鞋肉眼可见的大了几个码数，鞋跟悬在半空中，左右摇摇摆摆，露出里面干干净净的白布袜子。
一张白皙清丽的小脸还十分稚嫩，小巧的鼻子，鼻尖连带面颊都红彤彤的，樱桃小嘴水润又饱满，像颗成熟的茱萸，最妙的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总是盈满了水汽，似一潭烟雨朦胧间清澈的湖水，清冷如练，楚楚可怜又带着些幽森，只需与其堪堪对视上一小会儿，眼前就会展开一卷烟青色的美人画卷——江南小女纤弱哀愁，怯生生地俏然立在那。再怎样的人都会突然在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喜悦。杨柳细腰弱袅袅，掩在褂子下面也能使人看得清。真真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此时那双眸子正好奇地环视着屋子，像含羞的春阳轻轻柔柔。
这少女就像月夜下的一树玉兰，瓣瓣馥白悠悠然，含苞待放，与这艳俗的“内屋”显得十分违和。
皓腕轻轻搭在膝盖上，带着薄茧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卷成的小“漏斗”，“漏斗”里面装了几块蜜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