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经恰恰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现身,又是从何处得到了怎样的讯号。旁人纵使不知,季时却岂会不察。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今日在自家宅邸的前厅,跪坐在暮色间的那人执拗而哀切的眼睛。他不知那样的哀伤的眼神在何种程度上是计划中的一环,或许频繁露面的人忽然不知所踪已是最好的讯号。他忽然觉得异样可笑,要拼命忍耐才不在这样严肃的朝堂重地大笑出声。他不顾旁人眼中的异色,径自走至兼经身前,再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与怨毒,一字一顿开口:“我只道左大臣这般苦心孤诣,炼就的是何等一招制敌的奇策,却到头来,不过是玩弄这点文字游戏而已。自顾不暇的庸弱君主留下的几行字迹又如何,拉拢几个意志动摇的朝臣到你身边又如何。左大臣,你果然是自以为是的愚不可及之人,从来看不清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居然把你这样的人当作对手,提防了这么些年,是我的谬误。”
兼经却不再看他,平视众人:“那么,内大臣今夜的朝议到此结束,辛苦众卿稍留片刻,接下来的朝议,由我主持。”
他面容镇静如常,只是稍稍拔高了声线:“依陛下所言,东宫与内大臣乃是意欲行篡逆之事的乱臣贼子,如何处置妥当,乃是我与众卿的责任,万不可令陛下失望。”他至此方稍稍侧过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季时,“这便是下半夜的议题,还请内大臣暂离此处避嫌。”
季时凝视了他半晌,忽然提起一桩不相干的事:“左大臣犹记得昔年春日社之事否?”
他语调轻淡,待众人反应过来,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当年春日祭引发强诉,议论僧兵对策的朝会上,就是兼经一番凌厉言语折了季时的威风,令当时身为大纳言的季时中途含愤离去。然而此后情势的发展,却与朝议上呈现出的胜负局面迥异。平时茂与僧兵勾结,迫使朝廷让步,往后想来,那正是后日季时荣华的开端,与兼经黯淡岁月的开始。如今一切都似曾相识,而今日之险峻自非昔日可比。兼经却并未有所动摇,他平静地与季时对视,又说了一遍:“请内大臣离开此地,闭门静候朝廷发落。”
这样淡泊而无畏的神色,令季时再次倏然想起黄昏时分,知家在伫立在门外望向自己的眼神。他仿佛听见心底最后一丝维系和平的琴弦断裂,他的怨恨就此酝酿至顶点。他慢慢俯身,凝视过兼经:“我给过你机会了,左大臣,这是你逼我的。”
他一语终了,眼中骤然浮上狠戾之色。不待任何人有所反应,他突然伸手扣住兼经的肩膀,将他连人带坐席整个掀翻在地,接着抬脚,朝对方瘦得嶙峋的脊背狠狠踹去。他在众臣惊骇的抽气声里悠悠俯视,看始终风度闲雅仿佛局面尽在掌握的左大臣,此时痛苦地蜷缩在地面,咳得几近断气。他但觉犹不解恨,又抄起手边铜质的香炉想要砸过去,终于有看不过的朝臣起身厉声制止:“内大臣!”
他的动作顿了顿,终于只是将香炉狠狠掷向一旁的地面,目光阴晴变幻几轮,最后浮现出一丝异常沉痛的微笑。他念着对方的名姓,含笑与宿敌做了今生的诀别:“藤原兼经,你我不会再相见了。”
长夜烛火殆尽,而东方的天际已浮现淡淡的青,渐次扩大成瓷釉一般温润的光彩。他不待几个亲近朝臣追上,径自转身,践踏过委顿在地的名单,朝着外面的第一抹曙光,扬长而去。
二月二十四夜的朝会上发生了什么,外人自然无从知悉,而亲历者的追忆亦互有含混矛盾之处,夜色下的真相遂成为永恒的悬疑。而随二十五日的白昼一同降临的,是京中即将爆发战事的流言。
自天皇行幸不归之日起,飞速弥漫在朝臣中的恐慌气氛,随着这则流言的蔓延,终于波及到庶民之间。京城大小街巷四处可见提挈老幼奔波避难的民众,而用以维护京中治安的检非违使,早已疲于应对迫在眼前的危机,无暇他顾。
而昔日仅仅止于极少知情者的滔天阴谋,以及这阴谋预期的走向,也终于经过无数口耳相传和揣测润色,开始越发明晰地揭露在白日之间——
内大臣季时本欲控制朝议,在群臣俯首恭迎之下,迎避难天涯的东宫风光回京,接替至今在八幡山生死未卜的今上即位。而由于左大臣兼经的横加阻拦,内大臣一手营造的和平幻影宣告破灭。而断不会轻易俯首认罪,又素来亲交武士,指顾间可调动无数兵马的内大臣,似乎仅剩下了唯一的道路可走,即使这道路是如此艰巨惨烈,并终将使无数无辜的生命裹挟至洪流烈焰之间。
兼经携天皇手书往赴朝会之事本是极密,事先知晓的除却他本人,就仅有另外一名始作俑者知家,即便是定清这样始终不离斗争漩涡左右的人亦全不知情。是以翌日拂晓时分,自外人处获悉内情的大纳言定清,急忙前往兄长的府邸相会,恰好遇见兄长的车驾归来之时,心头的惊骇之情可想而知。
兼经已几乎不能行走,在家臣抱扶下一路下车来到前厅,依旧埋头掩口,止不住地低咳,襟口和袖口皆可见点点斑驳血迹。定清慌忙迎上前去:“兄长大人!”
兼经这才察觉到他的在场:“定清……你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