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息峥的后事,宫内忙了许久。中宫素来疼惜息峥,早已哀极生病,太医一连几日一刻也不敢离凤仪殿,唯恐凤体难安。连闵王诞下双生子这样的国朝喜事,都不足以引起宫中贵人的兴趣。已是春夏之交,树绿草高,圣人近日渐觉身子不爽,连召集臣子议事都省了许多。这日圣人又早早歇在兴庆宫,息祰求见,见何昔从宫内出来。息祰无甚言语,倒是何昔先道:“圣人近来微恙,常觉得头晕脑胀,太医叮嘱圣人切莫大喜大怒,殿下减免皇孙丧仪的折子还是缓缓上吧?”
息祰冷眼道:“此乃孤家事,非外人置喙。何公既然离了兴庆宫,还是早日退吧?”
何昔近来颇受眷顾,圣人前几日道何父曾是元国戍边将领,镇守宛城数年有功;其母为元国公主,治理宛城数年亦有功,赐了他一个楚国公的空名。他少年位列高位即使是虚职也分外惹眼,本就是好意提醒,他知道息祰曲解了他的意思,只好道:“殿下多虑了,臣只是担忧圣人御体。”说着便躬身欲跪。
“国公爷何必如此自轻?”息祰抵着他的手,生生将何昔置于半屈不屈之境,附耳上前道:“这段时间,圣人是哀怒无常,只是你担心什么?圣人金恩只荫你一人,你国公爷的月奉如今倒和郡王比肩了,孤都不敢轻慢何公,你可千万别在兴庆宫前说跪就跪。”息祰厌恶地转身,并不回头径直就往内走。
息祰循例站在圣人的书房外对门上的对联行礼。圣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隔门传来:“太子怎么这么久才进来?”
息祰□□恭,道:“臣遇上了楚国公,闲谈两句。”
“哦,进来吧,他供了莲蓬,你来尝尝这个季节的稀奇货。”
息祰得令推门进去,圣人亲自剥了几粒倒在他的双手心里,笑道:“尝尝。”
极嫩极甜,像是没长成就被采下来,息祰觉得连莲子心都尝不出苦来了。“楚国公能寻得这些好东西。”
圣人笑道:“你也能寻得,听说你京郊庄子里的西瓜甜如蜜,朕还没吃过。”
息祰虽已在圣人面前回话无数,还是会被他冷不丁冒出来的话惊得一身汗。那西瓜曾是他大婚第一年里,他特地命人打听了王姁卿的喜好栽得。她只吃过一夏的供瓜,就再不回应他所有的心意。日子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这档子事。回想至此,他默默低头,心里满是惆怅,开口却听不出异常:“臣庄子上的西瓜实非珍品,本来是上好供瓜的种子,在臣的庄子里,却如橘生淮北,量少而拙,臣实在不敢奉。”
圣人语峰一转:“闵王前几日就启程了,幼子在侧,估摸明日才能入京。你眼下有峥儿的事在手,朕让楚国公迎闵王了。”
息祰忙道不妥,后退一步,跪下道:“圣人,臣听闻二圣为臣子染疾,臣心惶惶,皇孙丧仪太过,臣请圣人圣裁,削减丧仪,切勿为一小子忧思太过,反增小子罪孽。”
圣人不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息祰已满身是汗,如入蒸笼。圣人突然站起来,将太子踹翻在地,吓得田逢义从外头进来,跪倒在圣人脚边,哀求道:“圣人切勿动怒!”
圣人指着又跪正的息祰对田逢义道:“孽子!你在外头可听见他说什么了?孽子!孽子!”
田逢义忙道:“哟!圣人!太子失言,已然知错,圣人?”又背过头对息祰使眼色。
“休在朕面前做这些暗度陈仓的把戏!”圣人背手冷笑道:“嫡长子薨逝,你这个做老子的能说出这些诅咒的话来?身为储君,你可知嫡子何贵,长子何尊?”
息祰垂首,语气已弱了许多,干涩的喉咙突出几个字来:“臣知道……”
“跪安吧!”息祰望着圣人,觉得圣人连影子都透着厌烦,是啊,明明莲子心最当苦,可他却尝不出。
田逢义听出驱逐之意,忙起身扶起息祰恐他再辩,可息祰已颓,行尸走肉一般,才至门口,又被叫住:“今日入宫,可去见过你的母亲?”
息祰转身毕恭毕敬回话道:“先来见过圣人,未去凤仪殿。”
“去吧!”
息祰出来,走在刚刚何昔路过的地毯上,迎上刺目的阳光,鼻里轻哼着冷笑两声。他怎么会不知道嫡子何贵,长子何尊?日久建立起来的父子亲和的局面,恍若千里河堤,到底还是被一处早已被忘记的白蚁洞穴毁灭,一瞬间地坍塌,好像自己的父亲从没对自己疼爱过。息祰眼前显现出五彩斑斓的色块,一闪一闪全是过往的痕迹,他甚至在想,圣人不肯削减劳民伤财的丧仪,对息峥表现出特殊的关爱,都源于二圣对早已死去的两位太子的疼惜。他看向兴庆宫的门口的小黄门,小黄门很自觉地低下了头。息祰觉得这不是尊敬的畏惧,这是他听见了圣人斥责一国储君是孽子后不敢惹祸上身的畏惧。
息祰对田逢义道:“谢翁翁,翁翁别送了。”
田逢义应了,又要门口那个黄门送太子。几人走远,息祰突然回头问那奴婢:“你弟兄姊妹几个?”
“就奴婢一个。”那奴婢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