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天还只是蓝得透黑。推开被衾便有寒意侵来,她蹑手蹑脚地支起窗户,屋外梨树开了花来,像是覆上了春雪一般。忽而有风吹来,倒拂落不少花瓣,纷纷扬扬得洒了一地。
晚风吹醒了睡在窗边的郑绾,她揉揉眼睛发现床上无人,转头看见黎玥瑶只穿件单薄的睡衣站在窗边,连忙随手拿起一件上袄给她披上,问道:“殿下怎么起来了?站在这风口,仔细着凉了。”
屋内虽无烛火,外头尚有些星光,半明半晦间勾勒出她清清冷冷的侧影,她慢慢关上窗户,道:“姎总觉得今天有人要来。”她索性坐在妆镜台前,对郑绾道:“姐姐点灯吧,替姎梳妆。”
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太阳就将星辰就掩了下去,东方熹微,山头折出几根若有若无的光线。郑绾似乎听见马车的声音,便找出了一柄金钗,正想给她簪上,她却摆手,道:“不用,卸下来。”
不一会,外头的小丫鬟过来叩门,郑绾问道:“何事?”
小丫鬟堆笑着福了福,道:“问郑姐姐好,我家仙姿公主求见琬珹帝媛。”
郑绾看了一眼黎玥瑶,她正低眸吹着手中的茶水,杯中茶叶翻滚几轮,她才慢慢呷了一口,郑重放在桌子上。郑绾便对小丫鬟道:“请大公主稍候,殿下正在梳妆。”
黎玥瑶斜倚着身子,捏着茶杯,百无聊赖地转着杯身,不知几转,她道:“茶凉了,不想喝了,请她来吧。”
郑绾得令,连忙抚掌唤来丫鬟去请大公主。须臾,两个侍女并大公主而来,她素衣蓝袍,只着银饰,正襟而拜,请安道:“殿下春熙。”
黎玥瑶轻轻点点头,款款上前扶起她道:“一家子姊妹同心,长姐总这么生疏。”她还有一旬才十五岁,身量尚小,若赤足站在黎宝真跟前足足矮了半个头,此时二人眉目却几乎持平,如真有心细细比量,兴许黎玥瑶还高上一点。
黎宝真低头略略扫过地面,见黎玥瑶缁衣缁鞋,莞尔道:“妾何曾与殿下离心?”
黎玥瑶面色一滞,很快又浅笑道:“那今日,还是老规矩?”黎宝真点点头,黎玥瑶转头对郑绾道:“绾姐姐,备香吧!”
她三人迤逦而出,黎玥瑶走在前头,三人一路不曾多言。首平陵和元国别处皇家陵园不同,它毗邻宛州,抬目可见的绿植都是梨花树,仿佛暗示着此地长眠的帝王的姓氏。自古帝王御极则着手修陵,首平陵的主人在祖宗千秋吉地早修了一个首成陵,只是如今那地,礼制减半,降陵为墓,住着的是黎玥瑶的嫡亲姐姐宝钗帝媛——珍仪夫人。
黎玥瑶带着黎宝真为自己的父母上了香,才问道:“长姐几时去瞧宝钗帝媛?”
黎宝真道:“妾先敬父皇母后。”
黎玥瑶笑道:“长姐生身母亲奉安在珍仪夫人墓,长姐还是要去的。”
黎宝真低头应道:“是。”
外头太阳升起来了,空旷乏人的地方仿佛才有点生气,黎玥瑶伸出如果梨花枝纤瘦的手指着天际,半眯着眼睛道:“自冬至一别,历经寒九,这里如春风不到似的。现在长姐一来,春光也来了。”
黎宝真自后退一步,双手交于胸前,低头道:“殿下休折煞妾了。”
黎玥瑶冷笑道:“不是吗?那长姐此来何干?”她眼眸含露,明明该是柔情似水的花样年华,在黎宝真看来却如冰山上的泉水般,总让人忘记她的年纪。
黎宝真毕恭毕敬道:“妾来替人请殿下的意思。”
卫国的汉南大公主息裕十多年前和亲哈丹,嫁给莫邪可汗为妻,几年后带着遗腹子莫邪弗欺,改嫁小叔博果全。这博果全本就是莫邪部和博果部的私生子,得位不正,更有弑亲之嫌,后来为了稳固地位,还娶了卫国五公主息良宵为妻。如今五公主去世多年,博果全膝下嫡子,于是他再次上书,求娶公主。
国朝此时已无适龄公主,宗亲若往,难免靡费许多去安抚。但若论前朝公主,的的确确有一个。卫国以姻亲缔约得元国万里土地,元室如今只有两位未婚未嫁的血脉——琬珹帝媛黎玥瑶和十一皇子黎高川。黎高川本是婢妾之子,未曾封王,未曾掌兵,元国亡时他七岁,如今是他被幽禁在空室的第十年。而黎玥瑶不一样,是卫国七皇子——已逝的禹文太子的元妻,是皇后的外甥女,是元国的嫡公主,还是卫国的清州公主。只是元国若还在,她便是九州之上最耀眼的明珠,元国不在,她就是卫国春节团圆宴上腐臭的鱼眼。
这十年来,卫国对这位故元的帝媛态度极其暧昧,曾经疼她的姑父将她弃于首平陵十年,空住着雕梁画栋,日复一日地穿着素色袍子。总要出去的,她想,元国重女,帝媛无嫡时可掌政,金殿上的圣人夺走她的一切,总要一件一件还回来的。
想到印象里早已模糊的父母姐姐和哥哥,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她拼命想也想不出来,黎玥瑶头微微一仰,道:“长姐但说无妨。”
黎宝真屏退众人,眼上帘扉,道:“请殿下和亲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