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不大,只是长乐坊内一所三进的宅子。对于从三品的大员来说,甚至称得上简陋,胜在离宫门属衙都近,上下值方便。
谢摇光不重享受,府里也没什么伺候的人,唯几个老仆往来洒扫。应门的老媪见谢摇光浑身湿透,一惊一乍地催她快些进屋、沐浴更衣,又咕哝着要煮姜汤驱寒。
姜味辛辣,谢摇光生了条猫舌头,一想到那个味道便要皱鼻子。只是好大个人了还挑嘴,说出来略嫌丢脸。谢大人只好装作没听见,顺着抄手游廊逃也似的一溜烟地拐进屋里。
临关门前不忘交待:“备水,我先沐浴。姜汤什么的…等下再说。”
房内寂静而昏暗,一应玩器摆设俱是寥寥。长剑短刀都嵌在壁上多宝格里,锋芒内敛;方桌上一方秘色瓷瓶,供着数支菊花。
花是好花,宫中御赐的名贵品类,可惜无人欣赏照理,寂寞地枯干在了这方雪洞似的内室。谢摇光抽出花枝在手中摇晃,绕进内室扬声唤道:
“卿卿?卿卿!”
门外赵婆子还没走远,闻声答道:“娘子忙糊涂了,卿云郎君日前染上风寒,送去了医馆。”
谢摇光一愣,“哦”了声。
赵婆子还在问:“可要老奴去把郎君接回来?眼看有四五日,想来也大好了。”
“好。”谢摇光应了一声,又后悔,“算了,待我睡醒亲自去接。三天不见,卿卿大约要生我的气了。”
她边说边除去湿冷的衣衫冠履,赤着脚走进隔间的浴桶中。
这一遭真是累得狠,跟傅云旗斗嘴提起的一点精神很快在寂寂内室中散尽。热气氤氲升腾,谢摇光甫一仰首靠在瓷枕上,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
可惜这场补眠没能长久。婆子来叩门时,谢摇光头脑还发着昏,浸在前尘旧梦里,按着嬷嬷的手叫了声“师傅”。
赵婆子难免惶恐,斟酌着摇了摇她的手背,低声唤:“娘子,娘子,怎么在浴桶中睡着了。——宫中传唤呢。”
这一句话里不知哪个字点醒了谢摇光。周身的水已然凉透,她猛地抽回手,一时仍觉头重脚轻。
片刻,才捏了捏眉心,道:“我知晓了。”
赵婆子知情识趣,转身撂下灯烛,微一福身便下去了。谢摇光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头发、披上官服,干燥柔软的新衣依惯例没有熏香,她却错觉般嗅到了一丝沉水香的幽淡气息。
那是母亲与师傅身上常有的味道。冬日天寒地冻,挡不住年少女郎出去疯跑,大人们却都窝在暖阁,熏笼围坐、堆香闲聊,沉水香幽幽燃着,满室松柏之气。
折了合阿娘心意的红梅进屋,再讨一碟奖励似的云片糕,躺在师傅膝上,边吃边听阿耶絮叨冬日地滑该慢些跑。冻红了的指尖烤着火,血液回流,有一种微痒的酥麻感觉。
烛光跃动,谢摇光眼前微微模糊,忙低头拿热毛巾擦了一把脸。
追思旧事如梦幻泡影中缘木求鱼,不宜沉溺。谢摇光握住冰冷的刀鞘,很快起身推开卧房门,凛凛站在仆役们眼前的还是那个威重言寡的谢大人。
廊下婆子忙递来伞。大红的绢面,看着格外熟悉,又格外碍眼。谢摇光一皱眉,略嫌晦气般向后避了避身。
“换一把伞来。”说罢,她犹嫌不足地又补充,“这把扔了。”
“本朝虽没有红黄二色避讳的规矩,但我行走御前,需格外注意。以后不要再用。”
赵婆子觑了一眼谢摇光的脸色,又看了眼那把已被用过数次的旧伞,很给面子地没有多问。
罢了,左右主家娘子的俸禄不差这一把伞。就算她心血来潮要把全京城的伞都换个颜色,恐怕也少有人敢说个不字。做仆妇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多问,赵婆子在谢摇光手下待了五六年,颇有自己的一番心得。
于是谢摇光很快收到了一把低调素朴的释青桐纸伞。她接过来撑开,一敛官服,便复又走进了冷雨中。
*
秋雨连绵,谢摇光匆匆踏水进宫,却被拦在了宣政殿前。
锦衣卫和宦官一派素有芥蒂,殿前伺候的内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陈阿喜,对着谢摇光笑出满脸褶子,热情而虚伪。
他绝口不肯提如今殿内是谁在禀事,居然敢让应诏前来的谢摇光排队等候,只敷衍道:“陛下正忙,还不知要什么时辰呢。外间雨凉,同知不妨移步偏殿,用些香茶。”
摆明了是要晾着谢摇光。
而谢摇光心知肚明。她站在廊下掸了掸袍角水汽,先礼后兵道:
“某与公公同在御前侍奉,等上多久倒都无妨。只是我听传而来,为防误了陛下的事,还请公公先行通传罢。”
陈阿喜故作为难:“同知为国尽忠,咱家自然也感佩在心。只是官家与得力臣子把臂亲谈,奴才怎么敢贸然上前打扰呢?”
锦衣卫御前行走,是官家最亲近的扈从,也是最得力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