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酷热的夜晚。
那天的太阳沉下去前活像滋滋冒油的煎蛋，柏油路面浮起袅袅的烟。
江灼雪眯起眼睛，盯着不远处的车标发呆。
很熟悉的车，而且，这儿可不是停车的地方。
显然江灼雪的走神是一个错误，他因此错过了客人的责问。
他掀起眼皮。
那女人涂得红艳艳的嘴唇撇着，是一个怒不可遏的弧度。
她方才被他拒绝了共度欢愉的邀约，此时正等着解释。
其实只要用几句话哄得对方消气，顺带还能再给他的营业额添几瓶酒，但女人来拉扯他时，他下意识一把打开她的手。
她的眼妆花了，他想，用尽职业素养压下了被酒精诱出的一声嗤笑。
女人甩了他一巴掌，鲜红的指甲与钞票的棱角一齐划过脸颊。
那指甲还是他给涂的，两个小时前酒吧里的柔情蜜意，油腻腻地化在了大路上。
他懒洋洋地向后一退，避过对方的推搡，正要开口，余光瞥见那黑车动了。
车门开了。
不知是什么拉扯着江灼雪的神经，让他转头看去。
有人下车，一身黑色西装，是个司机模样，他漫不经心的笑忽地凝在嘴角。
随着那司机走近，女人的吵闹声倏地消寂了。
——是她。
是她的司机。
江灼雪的第一反应竟是落荒而逃。
但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却见到后车窗被摇下去，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双眼里的担忧将他扼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你啊。”
坐进车里时，江灼雪仍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身旁的女孩向他微微一笑，仿佛已等待许久似的。然后她拿手帕接了保温杯里的水，轻轻地捂到了他脸上。
他的视线定在那条洁白手帕上，眼前有混乱的画面一帧帧闪过，竟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熨帖的触感抚上脸颊，江灼雪才恍然回神，下意识抬手想要留住那点温暖。
他的手掌按住了另一只手，柔软的、温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没有颜色，只润了一层透明的护甲油，在车内昏暗的灯下泛着些许晶亮。
阮瑟并不在意地向他眨眨眼，仔细端详一番伤口，见他恍惚地自己按住了手帕，就将手抽了回去。
“你住在哪儿？”她问。
对方像掉线的服务器般沉默地盯着她，许久才报出了公寓的地址。
终于得到答案后，阮瑟又问：“这次，又像上回一样么？”她示意他脸上的划痕。
江灼雪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攥紧了手帕。
“是的。”在途径一处璀璨的商区时，他开口，眼底沉着一层仔细拿捏过的低郁。
感谢上天，他还记得一点儿两年前的自己。
灯海化作一条明亮的河，平稳地沿窗流过。
......
两条洗净的手帕叠在一起，像一对洁白的鸟。
江灼雪将它们收进衣柜底层的抽屉，然后坐下来，盘起双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他好像看到了诱惑着夏娃吃下苹果的那条蛇，它褪下蛇蜕，将素白的自己吊在枝头。
多干净啊。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神情多么像神话中的亚当、伊甸园的弃子，痴痴凝视着树梢的果子，让渴望蚕食着心里的规则，殊不知自己是圣经里的第一个人，命运早已成章。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江灼雪好似被这声音惊醒，慢吞吞地站起身，随手从衣柜里取下一件西装，摁了接通：“周叔。”
“七点前我会赶到。”他一边交谈一边穿戴衣装，对着镜子整理领口。话筒那端的人说了句什么，江灼雪笑了，“……是，来年我会换一份工作，这几年也积累了一些资源，够用了。单干还不行。是，我有个朋友，前年博洛尼亚展上和您碰过面，他会帮我联络团队。”
“我该回去了。”最后一句被他用喃喃的气声说出。
上帝站在他身后，注视这一切。
“谢谢周叔为我组这个局。”江灼雪说。
镜中映着另一人的影子，他却毫无所觉，只漫不经心地调整领带，“您就放心吧……”他的手指忽然顿住。
镜中的男人面孔英俊苍白，一身楚楚挺括的衣冠皮。锁骨处印着一道红痕——是被长指甲划出的印子，蜿蜒着爬进齐整的领口，像条鲜红的小蛇。
“我现在去酒店接您。”他道，将衬衣的最顶一颗扣子系好，转过身去。
惊昼立在门口，漠然地注视着他。
江灼雪自然一无所觉，径直走过他的身体。
门“咔”一声阖上，将两条纯白的手绢连同那幽灵一并关在里面。
......
阮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