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力。
她这一生,十五年的光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能为力”。
她对外婆的死无能为力,对母亲的咒骂无能为力,对父亲的病无能为力。她想反抗,可她没有反抗的资格,又没有反抗的能力。
弱小的女孩坐在老式小区的花坛里,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她所知晓的一切神明祈祷,祈祷命运的水流能将一切苦难冲刷走。
可命运本身就已冷如寒冬。
从看到父亲咯血的那天,她的头顶就有一把重剑,以发丝般的细绳高挂着。她开始时恐惧,从睡梦中惊醒,辗转反侧,把眼泪埋在枕头里,后来连痛苦都变得麻木,麻木到产生一种畸形的快感,她开始等待那把剑落地的那天。
那天在两年后的冬天来临。
那是个冬天,教室的窗户外正飘下今年的第一场小雪。所有人都趴在桌子上自习,老师忽然面容严肃地走到她身边,将她拉了出去。
外面站着母亲。
小时候她恨她,咒骂她,逼迫她跪在外婆灵前整夜,后来她长大了,人们都说她跟母亲长得很像,于是她开始避开见她。
长时间不见后,她对着母亲近乎产生一种陌生感,似乎那不是她母亲,只是一个陌生的,悲伤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穿了一身黑衣,眼瞳中有一束异样的光,十年之后她再一次拉住了女儿的手,她的手很冷,像蛇。
“你爸要死了,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去见你爸最后一面。”
那把剑轰然坠地,捅进了她的喉咙里,她说不出话。
父亲住在病房的十五层。
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的病人都住在这一层,有的人是因为医生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他们的性命,有的人是医生将家属拉进办公室里,委婉地说,问问病人还有什么心愿吧。
父亲就是后一种。
他的病房有一扇厚重的大门,能隔离掉走廊里其他人家属的哭声,带来一种独属于死亡的静谧。阮瑟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拉起了那只还扎着滞留针的手。
或许是因为疾病的缘故,父亲消瘦得不像人,皮肉死死地贴在颧骨上,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很多。
“爸…爸爸……”
她想表现出坚强,勇敢,想表现出一种独属于大人的成熟,想让父亲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安心地走,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地淌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检查啊…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啊……爸爸…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父亲脸上的氧气面罩上笼满白气,他示意阮瑟帮她摘下,然后艰难地对她笑了笑。
“前些年单位体检的时候,就……就不好了。”
“傻丫头,治好要花钱的……你妈,已经那个样子了,你以后要是没钱可……”他说着,又重重地咳嗽起来,“没钱可怎么办啊。”
“你别怕,别怕。”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拍拍她的手,可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只能轻轻动一动手指,“爸悄悄给你存了,一笔钱……以后就算你妈…你妈不管你,你也要好好……好好活…”
“我不要钱!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活着!”
他没能听见。
那双手再也没能抬起来过。
……
葬礼那天下着雨。
她跟在母亲后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亲朋,人们开始时围在她们身边安慰着母亲和她,见她们不说话,也只能把红包放下,然后转身离去。
又是这样的场面,亲人逐渐离开,死人变成摆在鲜花后的一捧灰,活人被时间折磨,死人被时间救走。
母亲和她共同矗立在一把伞下。
她恨了她很多年,可此刻她看她的眼神被怜悯溢满,不带一丝感情,像是一个路人。
“如果发现得早,他是可以活下来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小时候阮瑟听过很多,她知道母亲没说的是什么。
“是因为你。”
“是你害死了他。”
“你害死了你外婆,又害死了你父亲。”
“你身边的亲人都被你害死了,除了我,因为他们爱你,我恨你。”
那种怜悯消失了,母亲的眼神又变成了一贯的冰冷,她高高在上地看了阮瑟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阮瑟生命中,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双亲。
她没有碰父亲留下的那笔钱,她把那个“家”的钥匙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回到学校,办理退宿,放学后打三份工维持生活。
她没有成年,没有正式的工作肯承担风险录用一个孩子,能找到的只剩下类似在厚重的玩偶服发传单的工作。
零工不会包住宿,她睡过很多地方——看不见太阳的地下室,爬满蟑螂的半张床,腻着油污的废弃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