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除了临清绸缎铺这件小事外,段不循和众掌柜的议的都是各铺上缴的份子、留存的利润,以及下一年的预算。谁都想少交些、多留些,是以少不得相互挤兑,兼向东家哭穷。唇齿官司乱哄哄打了小半日,静临听得有趣,到底没听出哪点与谢琅有关的。
段不循想了想,道:“若你将天宝阁当成户部,其余铺子当成各地州府,就明白清和想听什么了。”
谢琅走了一趟平阳,回来又一直盯着户部的税,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不曾解开,那便是税重国穷何以能够共存。按常理,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国库就要暂时紧一紧;反之,今日加一成、明日加一成,即便宫里那位再能挥霍,也不至于将太仓银也都掏空了。
税重,以至积年逋欠,国库空虚,再加索取,旧账摞新账,可谓雪上加霜,看着就是盘无解的死棋,令人执子不定。
“世间事不过儿戏……”静临小声重复他这句话,“这么说,国事也是了?一国的税赋,想来也是与铺子庄子的抽成差不多了?”
段不循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开铺子,求的是利润,抽成、留存,给各铺掌柜几分话事权……围绕的不过是一个’利’字,苦心孤诣,汲汲营营,不过是想将利润做大。如此,上到东家,下到伙计,大家日子都好过。”说到此处,他截住话头,望向窗外渐阑的天色。
此时夜幕四合,远近城郭在暗淡的天光潜形,显得天尤为低、云尤为重。最后一抹夕照也渐渐地衰微了,整个人间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明暗交接之中,模糊,暧昧,黑白不分。
“朝廷呢,若朝廷是个大铺子,它收税、经营,为的又是什么?”
段不循收回目光,忽然问静临。
“这……”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静临此前从未想过,也不曾听人议论过。
朝廷收税是为了什么呢?衙门要缉拿凶犯、守卫一方,军士要戍守边疆,防止外敌入侵,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也要过日子……这些都是要花银子的,所以离不得税收。
铺子也一样,段不循手底下几百号铺子,那么多掌柜、账房、伙计,这些人的生计,铺子的日常运营,都是要花银子的。
可开铺子若只是为了收支平衡,那不成了穷忙活?正如段不循所言,开铺子求的是“利”,营收扣除成本,剩余的这些才叫利。
朝廷……朝廷若也是个铺子,经营着整个天下,求的也是利么?
静临想不明白,只是凭着直觉以为并非如此,因而便道:“你这么问我,我一时也想不清楚……也许、也许朝廷的经营求的并非是利润万民,而是……维持安宁,防止造反吧……”
段不循听到此处,忽然朗声大笑,单臂将她抱起来,在地当间转了好几圈,才将人放下来,眸中盛着笑意,脸却又故意板起来,“小蛮子,莫要胡说!好了,清和还在外面等着,我们要去老师那走一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用过晚饭后早些睡,不用等我。”
马车上,段不循问了谢琅同样的问题,谢琅反问,“你这是何意?”
段不循轻笑,直截了当道:“清和,我的判断正与你相反,我以为,朝廷的税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谢琅闻言,先是目露震惊,紧接着嗤笑一声,“你这又是什么奇谈怪论?”
自古以来,论君王贤德、盛世开明,莫不以轻徭薄赋为标志,儒家义理,更是以爱民恤民为要务——怎么竟然还有人嫌税轻?
段不循不以为意,继续道:“今日集议你也到场了,重要的账目也提前给你瞧过,你以为我经营得如何?”
谢琅吸了口气,“兄长富可敌国,手段自然高明,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说到底,经营铺子和柄国治世,到底不同。”
“问题就在这个不同上。”段不循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开铺子,为的是赚银子,银子积攒多了,才能有抵御风险的本钱,底下人日子才能过得好,心也就齐了;朝廷经营天下,至今已近二百年,试问太仓库存银几何,寻常人家日子过得如何?这天下一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么?”
“……正因如此,才更要轻徭薄赋,若一味加逼,岂非拔苗助长,令天下人说苛政猛于虎也!”
“大谬!”
段不循连连摇头,“铺子要想经营好,绝不能只想着节流,节省那点管理的成本,天下更是如此。我给足了各铺掌柜的话事权,要求他们缴到天宝阁的抽成,一文都不能少。若非如此,逢变之时,孙掌柜便无法及时做出应对和调整。
可朝廷呢?清和,户部不过是过路财神,银子是按照花销可丁可卯收上来的,州府的留存账目更是一塌糊涂——去年山西雪灾、前年黄河泛滥、大前年山东蝗灾——各地可有赈灾的银子?户部与工部打了多少口水仗,最后那点银子又是怎么拨出去的,你不清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