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们的口舌之争放在眼里,他饶有趣味地透过宫娥去看杨书玉和谢建章,似在暗忖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从未见过谢建章凝眉的样子,似有什么事难倒了那名满京都的谢郎君。
“得皇上设宴款待,臣下倍感荣幸。宿在四方馆这些日子,我还道此行难见天颜,终了只得一纸国书归去。”
银纸面具下,使臣勾起一抹浅笑:“倒是臣下忘了,黎国重礼,又怎会随意打发了我们?”
为震慑北凉使臣,磨其脾性,礼部特意晾了他们几日。杨府举办花宴,虽给他下了宴帖,可那到底算不上是国家层面应给予的礼遇。
他如今旧事重提,又是在那些文官强调黎国以礼治国之后,礼部的“疏漏”竟成了回旋镖,有力地驳倒了对方。
“是臣下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他倨傲地举杯,竟把自己和萧彧放在同等位置,试图同萧彧推杯换盏,“这便自罚一杯,望皇上海涵。”
说罢,他举杯而尽,根本没有给萧彧反应的时间。
按照使节陈规,有同等同级的对等原则。
若使团为首者身为他国皇子,则负责接待的主礼官,也当是皇子。如今他强调礼部的疏漏,没有安排对等的官员接待他们,这并未让他感到不受重视,反倒给了他越级同萧彧对话的借口。
如此,黎国理亏,平白被北凉使臣压了一头。
太后冷眼扫过,将礼部尚书盯得额头浸出点点细汗,他一味埋首不做声。
按理说,北凉自有其风俗文化,哪怕派使团出使黎国,凡事要按照黎国的规矩办,但外邦人如何会知晓此等细节?因而礼部才敢怠慢他们。
刚才北凉的主副使一唱一和,似是故意等在这里,以借着文官的话来踩朝廷的颜面。
现在无论是萧彧还是太后,谁都不好开口,但凡他们接了北凉使臣的话,便落了下乘,是自降身份。满殿官员,则需要斟酌开口,就怕再给对方递台阶。
至于那杯酒,萧彧年幼,尚未婚配,更遑论有子嗣,席间竟没有人够格,能出面反击对方,代萧彧饮下那杯酒。
“使节豪迈,民女也想回敬阁下一杯。”
杨书玉朱唇轻启,江陵语调自带娇蛮的韵味。她执杯起身,学着对方道:“北境无战事,使臣到访以示两国友好,书玉敬谢北境的茶马互市能得贵邦支持,一年四时皆可互通有无。”
言罢,她也举杯而尽,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以布衣之身敬谢北凉使臣,大有北凉使臣刚才越级,去碰瓷萧彧的气韵。
满殿的清流文臣,又岂会责怪她不知礼数?
殿内纷纷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比起皇室自降身份,他们更乐见江陵杨氏拿茶马互市去堵北凉使臣的嘴,就连太后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
“民女听闻北凉好烈酒,宫宴的佳酿怕是不和使节的口味。”
杨书玉越是极尽谦卑,去强调她的布衣身份,便越是显出北凉使臣的不重要。名义上设来款待使臣的宫宴,她不仅可以入宫赴宴,还能起身开口说话,可见谁为臣下。
她抬手招人,缓缓踱步绕出坐席,立于二层平台上,不一会儿便有内侍领着护卫官抬着一桶酒上殿。
此时正巧文舞毕,舞姬躬身退出麟德殿,杨书玉自然而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她毫不怯场,朝萧彧盈盈一拜:“民女愿为佳宴添香,为皇上献上枣集美酒一坛。”
“此乃家父私藏,听闻是孔夫子饮后,感叹出‘惟酒无量不及乱’的同炉佳酿,是窖藏几百年而不可多得的名酿,世间仅此一坛。”
杨书玉献酒,又提及孔夫子,她以小见大,将黎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展示得淋漓尽致。
今日,黎国君臣可在宫宴上共品几百年前的名酿,然北凉几百年在做什么呢?
北凉拿不出几百年前的美酒,甚至说不出几百年前的历史本源。彼时的北凉尚未开化,仍是只知狩猎充饥的蛮夷之地。
萧彧闻言,展颜一笑,其他官员意会,不再掩饰对北凉使臣的嘲讽之意,用笑声将北凉的颜面踩在地上,且揉碾稀碎,再无拾起的可能。
没有什么反击,比源流上的绝对俯视更为有力。
杨书玉笑颜如花,似是真的意在献酒,她示意内侍开封启坛。
木桶被内侍小心敲开,内有尘土泥块掉落,露出被尘封已久的酒坛。封口处的贴条,仍能辨别出是孔夫子时期使用的文字。
原来木桶是将酒坛周围的泥土尽数封存,以尽可能保证酒坛没有接触空气,而因连封条的文字也没有消失。
除尽土封,再由杨书玉掀开封盖,整座麟德殿立刻浸入酒香中,未饮先醉三分。
她用酒提子盛出,交由尝膳太监用银针当众试毒,再由他当众饮下。而后才让宫娥盛出,按地位尊卑和品级依次摆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