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熬煮再分发给灾民,旁人只需一眼,便能瞧见桑皮纸上那大大的油墨“杨”字。谁不会记杨家的恩?
“都说为商者重利,我瞧女娘还真有了国而忘家的气度。”
杨书玉抬手嘛擦着案上那张桑皮纸,指腹缓缓描摹着杨字的笔顺道:“名声亦是利。”
“父亲行商至今,俨然已成三国巨贾,倒还真用不着我去赚取更多的银子。”
她收回手,正色道:“倒是此次朝廷要借杨家的势,却不肯摆出应有的态度来,我心眼小,实在是气不过,定要为爹爹争一争这救世济民的美名。”
朝廷的粮仓无粮,国库充盈却还要强硬征粮。若是杨书玉行错一步,那更是要直接治罪杨伯安。
拿着杨家的粮食和药草来救济灾民,用一卷圣旨招她入京论赏,便要她跪着山呼皇恩浩荡。当真是好没道理,世人该记得江陵杨府的恩德才是!
谢建章拢袖站好,明清的双眸灼灼,却澄澈无底。杨书玉瞧不出他的城府有多深,只一味地同他对视,不肯避让分毫。
若她去过北境,必然知晓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堂中的景象:熬鹰。
今日若不是她驯服城府深不可测的谢建章,那便是谢建章收了她做自己的提线木偶。总归要有一方退让诚服,才能结束这场双方试探。
谢建章站着同她对视,杨书玉坐在主位上微扬下巴以下位的姿态仰视来人,却丝毫不减气势。
“都说人生突遇变故,会叫人转变心性。多日不见,书玉俨然蜕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少东家了。”
“城外灾民毁了粮仓,杨老爷也在这场动乱中重伤。书玉,你不恨他们吗?为什么还要亲自收购药材,转而赠与他们祛除瘟疫?”谢建章温声细语,却带着顽劣的调笑意味。
“瘟疫在江陵肆虐,我能得几时好?况且爹爹重伤昏迷,根本经受不住半分瘟疫的威胁。”
她收回视线,嘴角扬着笑意,志得意满道:“压制瘟疫蔓延开来,于我也是有好处的,还能顺道收了美名,我何乐而不为?”
“至于我爹爹的伤,那便更没有什么地方要怨灾民的。”
“灾民□□烧,多用的棍棒砖石,就算夺了守仓护院的武器,那也该是朴刀。”
“可爹爹的伤是利剑所致,愚民盲从,饥饿又折磨着他们,灾民不过是被人利用了而已。他们既没有伤我爹爹,也不是主谋。我何需怨怼?”
谢建章自顾自与她隔桌坐下,叹声道:“女娘的胸怀比谢某要大,倒是我狭隘了。”
杨书玉偏头追着对方的视线,声音清脆动人:“你的问题,我都如实答了,那么我的问题,你又打算如何作答?”
“你来寻我前,没去同他复命吗?”
谢建章微微摇头,眼神不躲不避:“去信一封,他知我心意。”
“那你要怎么回答我?”杨书玉再次强调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建章望着她沉吟片刻,只道:“高时明,的确非他名讳。”
杨书玉抬手打开茶盏盖,视线落在桌面上。润晚是被高时明安插在独峰上的人,她并不确定暗中还有没有别的耳朵偷听。
况且,直呼皇室中人的名字为大不敬,杨书玉没有要逼谢建章不敬前主的意思。一个简单的动作,暗示了谢建章她心中有标准答案,并非是诓他卖主,透露不为人知的信息。
谢建章噙着笑,抬臂越过桌案,用手指沾着杨书玉的那盏茶,而后一气呵成在桌面写下“勖”字。
两道视线落在茶水写就的勖字上,谢建章闲雅地收回手道:“时明是他的小字,高姓是从他母族。”
黎国国姓为萧,而拥年幼帝王为政,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则单名一个勖字,其母妃则是世家高氏的嫡系独女。
是高时明,亦是萧勖。
杨书玉悠悠收回视线,望着门外道:“好,我不问你跟着我的缘由,图名图利,且看你自己挣。”
“报一饭之恩嘛。”谢建章轻笑出声,顽劣的神情骄矜而风流。
厅堂中气氛稍缓,不时有清风混杂着药香贯穿而过,耳边传来谢建章坚定而温柔的声音。
“书玉大可猜忌我,怀疑我,试探我,但迟早你会相信,建章的真心可鉴日月。”
清风带走了他轻柔的话语,也吹消散了茶水写就的勖字,堂中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