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在锦衣卫治所之中,紧邻着五军都督府,从这里一路往东走,过了大明门和礼部,就能瞧见太医院。
御医脚程快,等月仙来到北镇抚司时,陆昶这边已经结束了看诊。
她走近一步,“可是瘤疾?”
御医正埋头开药方,闻言转去瞧她,面带惊诧,“确实如此,大人怎知?”
她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问:“还有多久可活?”
这问题也太直白了,御医搁下笔想了想,才谨慎道:“多则可至端午,少则难及中秋。”
月仙点点头,道声辛苦谢过,径直朝关着陆昶的那间供招房去了。
供招房原也是用于审讯犯人、记录口供,但北镇抚司承办的案子向来非同小可,他们手段狠辣,在诏狱行刑问讯,往往更加得心应手。
陆昶能被暂时关在这里,还是得益于月仙在季秋和皇上面前的那番话。
门口的缇骑要跟着进来,以确保她的安全,月仙摆摆手说免了,“我不过是来和他闲谈几句。”
一面说着,一面独自进了屋,掩好门,自顾自地走到案前坐下,“陆公子,可愿和我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如此问,并非是对自己的推测持怀疑态度,相反的是,她恰恰认为昨夜面圣时,说给皇上的那些猜想,与事情真相极为接近。
但那些终究没有被写在供词中,她要的,是一份千真万确的口供。
因陆昶这病发作时极为疼痛,季秋专门命人寻来一张方榻给他躺着。他听到外间的说话声,这会正吃力地拗起脖子朝门口望去。
见来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瘦小文官,陆昶显得异常平静,他也不问姚栩是谁,反而先自嘲地笑了笑,“之前听说北镇抚司的诏狱吃人不吐骨头,缇骑狠厉如同阎罗现世,没想到自己亲身进来走了一遭,非但没受半点皮肉之苦,反而还能得御医问诊开药。”
“就连来提审我的人……”陆昶抬眼看向月仙,眼中的艳羡一闪而逝,嘴边的话没再说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
这样年少就能穿上六品鹭鸶补子。
如果自己没有生病,是不是也会风光如此?是不是别人看到自己时,也会如看到此刻的他,由衷地从心底发出一声羡慕的喟叹?
陆昶想到此,颤颤巍巍地扶着方榻的边沿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朝月仙拱手长揖。
看得出来,因忍着身上剧痛,他弯腰低头的姿势僵硬不已,双臂悬空时止不住地打颤。
月仙没有难为人的恶趣味,她浅浅颔首,“你有病在身,坐下说话便是。”
难得碰上这样好说话的官,他眉眼悄然间又舒展开一寸,继而忍着痛,更为恭敬地朝月仙行礼。
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开始,月仙还没来得及欣慰,就听陆昶干巴巴地答道:“回大人,是学生动了歪心思,贪图驸马都尉的荣华富贵,所以做此骗局,欺瞒皇上和长公主殿下。”
很固执,倒也在意料之中。
她不着急,低头徐徐整理官袍衣摆,方才坐下时有点仓促,一不留神就压住了,“你也不必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此事还有礼部仪制司、司礼监文书房和钦天监牵涉其中。他们几个招得干干净净,即便你什么都不说,冯源也不可能逃过这一劫。”
陆昶愣了片刻,方才还坚定的神情褪去了,这会脸上已经显露出少许犹疑。
月仙乘机劝说:“合谋设局欺君,一旦事发,便是重罪。冯源行事前必然威胁过你,但你可以放心,你的家人如今就安置在北镇抚司的公廨,冯家人无论如何也不敢来此报复他们。”
听上去很是周全,但事关全家性命,陆昶并不敢轻易决定,他反问道:“依大人所言,即使没有我的口供,冯源也会被治罪,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地前来劝我招供?”
月仙知道他在套话,也不点破,索性将计就计告诉他,“因为冯源说是你故意欺瞒于他,让他误以为找到了合适的驸马人选,这才向司礼监极力推荐。”
果不其然,知晓了冯源的说辞之后,陆昶更是一口咬死了,“不错,确如冯源所言,是我骗了他。”
月仙等的就是他这番话,故意拉长了声调感叹,“这冯源还真是个热心肠,不遗余力地帮你打点,说是鞍前马后也不为过了。”
说到此处,她仰起半边脸,饶有兴致地问:“不惜帮你伪造地契房契,甚至为了做戏做全套,还让你全家人搬进先帝御赐给武定伯的宅院?”
陆昶身形一僵,没想到她连这都能查到,嘴唇难以置信地抖了抖,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蔫蔫地耷拉下脑袋,自顾自地开始讲。
他本是北直隶大名府人,自幼跟着乡间的学塾先生开蒙识字,小小年纪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十七岁便考取了秀才功名。
这原该是一生顺遂的开始,谁也不曾料到,两年后的初秋,正在书院里兴致高昂准备乡试的他,却在考试前夕突发恶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