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去的时候,卢也就来这栋烂尾楼坐一会儿。
夏天蚊子多,卢也来时带了一盘蚊香,天降豪雨,蚊香的味道和潮湿的雨味混杂在一起,莫名有种宁静的感觉。卢也席地而坐,望着蚊香的一点点火光,发呆。
——贺白帆摸黑爬上二楼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情形。
“卢也。”贺白帆惴惴不安地唤他。
“哦,怎么了?”卢也的声音很平静。
贺白帆上前一步,烂尾楼没有灯,他只能借着外面一点黯淡的灯光打量卢也,卢也的脸干干净净,头发也整齐,应该没有淋过雨。
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栋废弃的旧楼里坐了很久。
“我听杨思思说……你挨骂了。”贺白帆打量着卢也的表情。
卢也说:“她怎么说的?”
“你不肯把论文加别人的名字,是吗?”贺白帆问得小心。
卢也说:“算是吧。”他屈起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模样有些丧气。这个姿势使他后颈的脊椎骨又凸出来,跟那晚他撑在水池边呕吐的时候一样。
有种营养不太好、瘦骨嶙峋的感觉。
“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卢也的声音闷闷的,“如果老陶——就是我导师——直接来找我,叫我多带一个名字,我肯定不反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卢也顿了一下,“但他没问我,可能觉得没必要吧,他给我师兄说了这件事,我师兄不愿意,就去找老陶,然后给老陶说,是我不同意。”
“……”
卢也轻叹一声:“就这样了。”
贺白帆有点接不上话,他只念了四年本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情——学术不端,并且不端得如此理所当然。
贺白帆说:“你导师好像挺糟糕的。”
卢也“嗯”了一声。
“你当时为什么要选他做导师?”
卢也说:“当时不知道他是这样啊。”
“那,”贺白帆望着卢也,想了想,“你能换导师吗?”
这句话说出口,贺白帆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卢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不能。其他老师不敢接他的学生。我听说以前有个研究生想换导师,没人接,后来就退学了。”
退学。难道只能退学?
卢也似乎猜到贺白帆在想什么,继续说:“但我也不至于退学,明天我去给他道歉,论文加上那个名字,就算了。”
贺白帆瞠目结舌:“你还要给他道歉?”
“不然呢?”卢也说,“我直接办退学?没必要,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贺白帆忽然有种感觉——他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在他的学校,别说老师公然要求学生学术不端,哪怕只是老师吼学生几句,也绝对不可容忍。如果他是卢也,有这样一个导师,想必入学第一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但卢也说,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贺白帆一肚子劝慰的话,不知从何说出口。
“你是想拍我吧?”卢也忽然扬起脸,“今天这个题材还不错,是么?”
贺白帆一愣:“不是。”
卢也说:“没事,你拍吧,冒着这么大的雨来一趟,也不容易。”
贺白帆顿时有种被污蔑的感觉:“我真不是为了拍你啊!”
卢也说:“那你来干嘛?”
“我来……”对啊,来干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雨,衣服鞋子都湿淋淋地黏在身上,为什么要来呢?
那种胸口灌了很多热水、又被盖子堵住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贺白帆甚至有点委屈,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委屈什么。
卢也起身走到窗前——其实已经没有窗户,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豁口。雨势渐小,外面的路灯好像变亮了一些。淡淡的白色光芒从卢也身后照进来,给他镶上一圈细白的轮廓。
卢也说:“放心吧,这次不收费。拍吗?”
贺白帆说:“我没带相机。”
“啊?”卢也说,“那算了。”
“等等!”贺白帆连忙掏出手机,还好没进水,可以用,“我真不是为了拍摄才找你的,但是——”但是这个画面实在太好看、太好看了。作为摄影师,完全无法容许自己错过这个瞬间。
卢也侧身站在窗前,那圈细白的光芒像水一样,包裹住他的发丝、鼻梁、嘴唇、喉结——卢也的喉结轻轻一滚,好像一只鸟,在光芒中滑行。
几秒后,贺白帆说:“好了。”
他以为卢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凑过来看照片。
然而卢也只是点点头:“行,那我走了。”然后拾起地上的蚊香,径自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