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富庶,甲天下。
北地苦寒,逾万山。
黎庶走出北地十万大山时,孑然一身,一文不名,饥肠辘辘。
此行只为叩一口钟。
至于叩钟何用,黎庶不知。
世外何朝何地,他亦不知。辗转一个时辰有余,直至问及官道上的过路人,黎庶方才初窥得此世境况。
“大殷朝,万仞山外吗……”黎庶心中默念一遍,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地山民,唯一的教书小先生,全村的希望,黎庶很快将这片刻的古怪感受压下,转而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苍山负雪,烟缭雾绕,随着黎庶的离开,渐渐远去,隐于世间。走了一段,又有沃野千里,良田万顷,湖村相傍。再往南走,街市乡镇,八街九陌,人声鼎沸起来,一片繁华景象。
黎庶出发前,只知要下了山,南行数万里,攀上另一座山,叩一口钟。他不知目的地具体在哪,叫做什么。也不想问。
没有地图。
吃食早已耗尽。
也无人作伴。
所以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一路向南,以天地为床被,以捕猎来果腹。偶尔有好心人帮助,使他得以借住一宿,或是得些吃食,甚至短工拿些盘缠。
时而有人问起黎庶从何而来,他只说是北地山民,初入江湖。旁人见他不肯透露,又是个寡言少年郎,便也收了声。
这一日,黎庶从山野间拾了些蘑菇苋菜回来,坐在粥铺的角落处,正和着一碗粥享用“美味”,忽而听闻相隔不远的一桌吵了起来。
“你是甚么东西,八婆生的阴阳玩意儿,也敢诋毁方寸山上的逍遥前辈?”一个面相凶煞的壮汉猛地一拍桌子,不顾颠翻的茶水,指着对面的人大骂,说到最后一句,眼神里又隐隐流露出尊敬。
对面的男子略显阴柔,头戴方巾,着一身白衫白袍,身侧长凳上还摆着个书箱,似乎是个书生。
这书生冷笑一声,自顾自又倒一杯茶,漫不经心地凑到嘴边:“我自然不敢毁谤逍遥子前辈,只是这方寸山上的人,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明知道山脚下的那口魔钟,篆刻逆天叛道之言,终有一日会祸及这亿万苍生庶黎,仍一意孤行将钟摆在那儿。我看呐,方寸山的逍遥子和山主各弟子,不定便是包庇余孽之人!”
“你!”大汉肌肉虬结,血管躁动,终是没能说出其他话来。毕竟,阴柔书生说的,其实是修行中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就在两人怒目相对,一时无言时,旁边突然传来粥铺伙计的声音,“掌…掌柜的,那少年走了。”
掌柜疑惑道:“没付钱?”
“不,付…付了,只是,不…不够,那少年喝了十碗粥,当付十文,桌上只…只有一文钱和九颗五彩斑斓的野蘑菇。”有些结巴的小二回头,和掌柜你看我我看你的干瞪眼。
旁边看热闹的和吵架的也傻了眼,一时仿佛忘记了方才之事,尽皆沉默。阴柔书生桃花眼微微一眯,盯着黎庶远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邪光。
而此时,黎庶已经捧着剩下的蘑菇,又向南奔走了十里。此前问路,问及篆刻真言的古钟,无人知晓,今日却恰巧听到。
方寸山是大殷朝最负盛名的仙山,传闻有仙,鲜有人知晓山中情形。方寸山规,富不得进,官不得进,帝亦不得进。
所以,钟在方寸,前路可解,黎庶清秀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脚力毕竟比不得车马,加上之前蒙头转向的南行,走了一年有余,磨破了十数双鞋,黎庶终于见到了描述中的仙山,灵台方寸。
一座极其神秘壮阔的云海奇峰屹立天地之间,山麓处一口宏伟古钟安静矗立,庄重大方,十分醒目。
望着眼前巨大无比的古钟,黎庶两步并一步,迅速迈至钟前,表情平淡,眼神却有些急切,双手并拳前举,微微发颤,作势欲敲。
“且慢!”恰在此时,一道流光冲天而起,驱云破雾飞来,精准地划落在山麓,拂尘一挥,看着黎庶,拱手问道。
“来者皆客,这位少年郎,可是你要叩这一口问天钟?”
“正是,老道长,晚辈黎庶,这厢有礼了”,黎庶也收回架势,拱了拱手。作为山里唯一的教书小先生,他未曾刻意学过礼,但却知晓礼数,一切皆是自然而然。“前辈以礼相待,必还之以礼。”
黎庶顿了顿,眼睛直视着眼前仙风道骨的老者,声音清亮:“前辈,我出自十万大山之中,受万山黎民之托,跋涉万里,只为叩响这一口钟。可是有什么禁忌?如若没有,还请给小子一个机会,在此谢过前辈。”
老者捻了捻胡须,沉默片刻,长叹一声:“并无此事。只是,少年郎你可知,此钟未有人叩响久矣,至今已有九十九载了。”
又叹一声:“世间变幻,人间风雨无情,况尔虞我诈难相防,当年立钟者和闻钟者,多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