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你睡好了吗?要不要给你叫餐?”
贺清越有种不知缘何而来的受宠若惊。
三十几年了,还是头一回感受到类同的情绪。
“暂时不用。”
他接过她的电子阅读器,边角已经有了磕碰,看上去是有些年头了。
从波德莱尔到毛姆,这小姑娘的品味涉猎范围还挺大。
“都说术业专攻,你倒是爱好广泛。”
影影绰绰的浮跃光影里,那双干净纯澈的杏眼亮得惊人,初弦把电子阅读器收好,难得有了愿意和他攀谈的意思。
“我在没有认识许老师之前,也以为她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后来有一回我去老师家做客,家中专门辟了一间书房,里头全是孤本,国内的有,国外的也有。”
像是表达不出自己意思,她双手画了个圈,唇边笑意嫣然绽放:“知识没有国界。毛姆说,西方能交给我们的知识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多。”
贺清越沉默一瞬,微微挑眉,“我想,毛姆应该没说过这句话。”
她当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故意拿手捂着唇,挡着甜丝丝的小梨涡。
“我乱说的。”
万里高空之上,云不见云,悄悄打开挡光板一条缝,瑰丽盛大的晚霞近在眼前,色彩明丽如展柜中的油画。
贺清越看了眼时间,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的飞行里程,他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折身回来时,她还维持着原先姿势。
收在长裤里的手指搓了下,她听到脚步,回过眸,脸上还带着明晃晃的笑。
在这两三秒的目光里,贺清越忽然什么都没在想。
一堆尚未收尾的工作,还有上千公里的飞行里程。
在这庞大的空中巨物里,属于他的,这一刻。
“很漂亮,你要看吗?”
初弦给他让了让,完全打开的遮光板,入目是一片令人心神剧荡的落日熔金。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后来贺清越回想起来,初动心是终南别馆那日,她站在馥郁飘香的白梨之下,一双眼明澄干净。
当时怀着围猎心态,想要逼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露出其他神情。
他心思肮脏,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没有坏到要折辱她那种地步。
无非是想两人不清不白地开始一段,他尽可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给她铺一条端庄大道。
但贺清越很久之后才明白,当你想给一个人实现她梦想里的生活,担心她日后受人欺负,被生活磋磨,这种心态,已经不是简单的“玩一玩”。
他对她的心动,始于小雪;对她的喜欢,始于这一眼不经意的回眸。
贺清越坐回位置,偏头,从来风雪寂灭的眼底染了一抹火烧起来的澄红。
他点头,由衷。
“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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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难捱的时间从后半程开始。
初弦逐渐挨不住睡意,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贺清越看得失笑,替她拉下遮光板,温醇嗓音拂过她颈边,无端起了一阵酥麻战栗。
“好好休息吧,我们全都指望你了,小初老师。”
她在温沉如泉的嗓音里终于撑不住最后理智,即将阖眼的前一刻,不忘含糊着嘀咕一句:“别再这样叫我啦......”
难得的,初弦梦见十一岁前的光景。
她要去上学,初思在几平米大小的厨房里忙碌,小姑娘双手拽着书包带,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牛奶放在哪?”
初思沾着水珠的手往一旁的干毛巾擦了擦,她倚着流理台半转过身,与初弦极为相似的那张脸没有五官。
小姑娘悚然尖叫,下秒天旋地转,再睁眼,是人来人往的首都机场。
她在哭,眼泪掉得根本停不下来,有人用指节轻轻揩去她滚烫泪珠,温声哄:“小姑娘,你爸妈呢?”
她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小巧的鼻尖通红。
“没有爸爸,妈妈也没了。”
“哦......”
拥有好听嗓音的年轻男人似乎顿了顿,梦里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抬起泪眼朦胧的眼。
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银杏袖扣摘下来,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很快抓住了小姑娘的注意力。
“那你以后只有我了。”
声音的主人低头,映入她眼帘的人分明是贺清越。
初弦被骇了一跳,竟直接从混沌梦境里挣脱出来。
她还沉浸在那场堪称荒唐不羁的大梦里,心跳很快。
湿软眼睫好似哭过,贺清越放下处理邮件的平板,怔了下。
他只揿了另半边的阅读灯,怕影响她睡眠,灯光调得很暗。
她直起身,亭亭袅袅地坐在昏昧不清的阴影里,只剩一双眼,满是深浓委屈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