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身体晃了几晃,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身边眼疾手快的年轻同僚一把扶住。
皇后未理会朝堂上几十道讶异目光,也不顾父亲的恐惧,径直前行,最后跪在那个薄情之君的御座前。
当初,自己被他以柔情蜜意锁住,穿着这身嫁衣,押进深渊般的皇宫,一困便是三十年。
如今他的温柔锁链已消失,可她却再也无法逃脱。即便今日在深渊中再下坠一重,又有何惧?
她跪下来,抬头看去,当年的有情郎高高在上,锐利双目冷冷俯视着她。
他的面色平静,她却能看出他内心的愤怒,像沧浪河毫无波澜的水面下,凶险湍急的暗流。
他目光对着她打量。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认得这身嫁衣上,经过岁月乱流冲刷,仍紧紧牵绕的海棠花枝。
他是否还能忆起,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御花园的那场初遇?
或许身为一国之君,这些年他要面对的烦心事太多太多,对所有那些美好,都早已淡忘。时已至此,事已如此。
她不确定什么,也不敢指望什么。
海棠花再赏心悦目,在风云诡谲的深宫经风雨摧残,也终将零落成泥、惹人嫌弃。她既已来到朝堂,就没奢望过,还能全身而退。
“皇后!”上方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含着一贯的威严,又极力克制的怒意。
皇后在金砖地上猛磕几个响头,仰首时前额已有血迹渗出。
伤口的刺痛,似乎给了她勇气,她的声音变得不卑不亢:“陛下!臣妾自知僭越,不该擅闯朝堂,更无资格置喙前朝政事。可是,臣妾只想请求陛下,体量深宫弃妇为母怜子的一片苦心,容我为太子辩上几句。”
众人听到“深宫弃妇”这话,心头齐齐瑟缩。
看来,皇后已不愿掩饰心底的深深怨气。为母怜子犹可恕,为下犯上不可容。
果不其然,锦炽帝听了这短短几句话,立刻圆睁双眼,厉声喝道:“贱人!你为太子辩驳,朕可饶你。可你言语之中,污蔑朕抛弃中宫、寡情凉薄,实不知天高地厚。朕念你乃无知妇人一时糊涂,此次不追究于你,还不速速退下!”
众官暗叹陛下心胸宽广,自为皇后寻了台阶,皆松一口气。
不料,皇后却无丝毫退却之意思,仍力陈道: “陛下,锦鲤还是个孩子。陛下难道不能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多些耐心?您定要亲口坐实,他是名废人这一恶名?”
锦炽帝站起身,手指下方朝堂,像是对皇后,又像对满朝文武大臣怒吼:“哼!千秋国需要的是雄才伟略的强主,锦鲤让朕如何指望?多些耐心?呵呵!即便朕等得,千秋国和臣民又如何等得?千秋国从来没有可退之机,只有君主、将士、臣民们,时刻不惧用利齿、鲜血殊死搏斗,以虎狼之气征伐,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他雷霆般的话语,在朝堂回荡,震得大殿房梁上的灰尘扑扑落下,击撞到每一个人的心头。
皇后年岁虽说已四十有余,但常年在深宫中,因为保养得极仔细,并不显人老珠黄。
方才她进殿时,文武官员一眼都觉得惊艳,好似天仙临凡。
此刻,却见她被君主的咆哮威力笼罩住,已无法再强装镇定,只是蜷伏在地哀哀哭泣。从她双眼中连绵不断滚落的泪珠,滴在面前衣摆,顿时化成血水一般。
锦炽帝发泄完怒气,见皇后红衣散乱,精美的缠枝海棠刺绣,随裙摆胡乱皱成一团,像被狂风吹落的花枝,仍残留枝头盛放时的些许姿态,落寞无助地沾在泥土上,任凭尘埃沾染。
他的心中,蓦然闪现一丝年少时的温情。
犹记那年春天,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正被父皇和母后的期望与软逼,压迫得心神烦乱沉重。
当时,自己正信步游走御花园海棠林下,恰见一名粉衣绿裙的女子,在拿团扇轻扑玉蝶。
她时而追逐戏蝶,时而停下寻找蝶影,可真等手中团扇要扑上那娇弱美丽的蝶儿时,她却故意放过。
“好明媚灵动,又善良的女子!”他感叹着,心头多日的积郁,仿佛一扫而空,变得与头顶上的碧空一样,晴朗豁达起来。
那一刻,他觉得身边需要这样一名女子,做他的太子妃。
他不可再郁郁寡欢下去,而她胸中那颗情性皆真的心,可以抚慰软化他的焦灼不安,可以陪伴他战胜此生的艰辛。
然而,随后几十年朝堂和沙场的铁血磨砺,却让他的心,变得像万年寒铁般冰硬。
现在细看,她仍与在海棠花下初见时别无二致。而当时的情倾心动,却再难寻到。
回想这些年,作为父亲,他对锦鲤,竟也像当年父皇对自己一样,从来只是严苛要求和冷嘲热讽。这些年,他们母子确实默忍了不少煎熬。
只因一段海棠旧情、花下心迹,纵是这位从来杀伐果断的人君的意志,似乎终于悄悄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