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并没有直接回答胡亥的话,而是环顾左右,看向随侍在殿中的内侍和宫妃。
胡亥一愣,心中猛然想起一幕往事。
那是他深埋在记忆深处,不愿想起,但又彻骨铭心、无法忘却的一幕。
‘公子可愿为帝?’
‘想啊,只是虽然父皇喜欢我,但帝位却轮不到我……’
‘公子有此心就好,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
那一天,是他的父亲,秦国历史上,不,准确地说,是自夏商周以来最为伟大的君王去世的一天。
那一天过后,从来不愿意正脸看他的丞相李斯,突然拜倒在了他的脚下,口称陛下。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一步一步的,成为现在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胡亥摆了摆手,殿内众人立刻倒退着走出,砰的一声殿门关闭,能够跑马的大殿上,就只剩下了他和赵高两个。
宛如当日的沙丘宫。
胡亥凤目微闭,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高抬眼望去,胡亥此时的神情,像极了那个让他战战兢兢的男人。
但,只有形似。
他上前两步,走到胡亥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李斯说,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此三人,皆忠臣,只是他们尽忠的君王无道……”
迎着胡亥骤然涨红的脸孔,赵高继续说道:“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李斯在狱中口不择言,说什么陛下是杀死了自己的兄长而自立为皇帝,而且残害忠良,屠戮骨肉,横征暴敛,以至于天下盗匪横行!他还说什么‘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胡亥愣住,脸色忽白忽青,嘴唇微微颤抖。
明明是李斯和赵高串通,矫诏杀死了大哥,现在却要说是自己为了皇位而杀死了大哥!
那可是,他的大哥啊!
那可是他但凡有所成就,必然不吝啬赞美之词的大哥!
那可是他偶尔犯错,虽然严厉指责,但却必然有所鼓励的大哥!
那可是他比父亲还要亲近的大哥!
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大哥啊!
李斯,他怎么敢?
胡亥浑身颤抖,猛然将面前长几掀翻在地,犹自不解气的拔出长剑,拼命砍着周遭的帐幔,仿佛这就是李斯当面。
丝绸飞舞,如同翩翩彩蝶,胡亥气喘吁吁,泪流满面。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胡亥带着哭腔,吟唱着一首《国风·周南·麟之趾》,这是昔日扶苏教会他的第一首诗,也是最后一首。
刻骨铭心。
恍惚之间,胡亥透过泪眼模糊的双眼,依稀看到了一个潇洒倜傥的身影,那个仁厚而高贵,不惹凡尘的翩翩公子。
“皇兄,是你吗?我好想你啊……”
胡亥当啷一声丢下长剑,伸手向前抓去,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
顷刻间,他愣住不动,抱头蹲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如泣如诉。
赵高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胡亥泣不成声,只是一言不发,脸上不悲不喜。
良久过后,胡亥的情绪渐渐稳定,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向殿后走去,平静的说道:
“李斯的事情,郎中令看着办吧……”
“对了,国中不可一日无相,郎中令就兼任丞相吧!嗯,中丞相……”
“中丞相就自行离去吧,朕倦了……”
胡亥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宫殿,赵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但转瞬即逝。
“臣,遵旨!”
赵高长揖及地,旋即大步流星而去,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只留下一声低沉,又无比苍凉的叹息。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赵高从没有见过的内侍,他不由得微微愣神,直到对方手指如飞的接连掐了一连串手印。
“太极玄一,天命无常。”
“天命已然重启,请东君依计行事。”
“地上神国,在此一搏!”
赵高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旁若无人的径直朝宫外走去。
…………
温邑县,县令府。
春雨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清晨,池中荷叶舒展身子,一枝一蔓尽都饱满挺立,宽大厚实的荷叶层层叠叠,覆盖了大片水面,不时有蜻蜓飞舞,间或停在含苞欲放的荷花之上。
后宅中,许望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匆匆忙忙的整理着衣衫,向大门口冲去。
上将军项羽已经到达温邑县,正朝县令府而来!
少顷,许望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躬身而立,目光炯炯的向城门方向望去,内心充满忐忑。
项羽作为联军上将军,节制列国兵马,此刻抛下大军前来这个鸟不拉屎的温邑县,无非是因为自家女儿名声在外,想要来这里相面算命。
但,这正是许望内心惶惶的原因。
面对这种素来以暴虐著称的人物,收钱,还是不收钱,这是一个问题……
哒哒哒。
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