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好话,却听得彭兴州心中动容。
他仿佛透过李妍的身影,看到了那个一身朝服,背身而立的大晋丞相。
他颔首笑了,认了:“没办法啊,几十年的臭毛病了,改不了。”
“下次别犹豫了。”李妍道,“彭宇应该也知道,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你若舍不得杀他,就把他送到我这来吧。”
她转身,撩开车帘:“正好我在重组千门八将,彭宇是个聪明人,我不介意给他一个容身之处。”
马车车帘缓缓落下,彭兴州的目光穿透镂空的竹帘。
“我会给他写信的。”他忽然说。
车轮渐渐转动李妍诧异望着他。
就见车帘后,彭兴州双手撑着轮椅,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竟站了起来。
他甩开侍女的手,靠自己的力量,艰难拱手,深鞠一躬。
他大声说:“我会给他写信,让他在蜀州宁家等着。”
说完,高举手臂,挥动着为李妍践行。
苍穹万里,星辰闪耀,彭兴州挥动着双臂,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马车在夜色中,跟着秦尚押送的队伍前行。
稀薄的夜雾渐渐笼罩,只有王士昭的歌声悠扬婉转,格外清亮。
车里,杜二娘忍不住感慨:“那家伙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最不想杀他侄子的就是他了,还装的逢人就说自己要宰了彭宇那个兔崽子。”
她往李妍身旁凑过来:“大小姐,你还记得彭宇吧?他那样子和沈账房一样一样滴,弱不禁风,毫不抗打,你把他弄咱们这来,能干啥啊?”
“给沈账房打下手啊。”李妍脱口而出。
杜二娘愣了。
她神情古怪,看一眼沈寒舟,再看看李妍,戳一下她后腰:“哎你这家伙,好色也要有个度啊!一女驭二夫,你腰受得了啊?”
车内寂静无声。
最先打破平静的是驾车的于北和承东。
两个人憋笑憋的整辆马车一直颠啊颠,最终实在忍不住,承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打断了王士昭的歌声。
“我的杜二娘啊!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啊!”李妍惊呆。
“原来大小姐是打的这个算盘。”沈寒舟火上浇油,笑成花一样,“原来我这张脸还不够啊?”
李妍连连摆手:“哎你别听杜二娘瞎扯,我哪有这个意思,彭宇那个长相和你简直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没得比的!”
“大小姐的意思是,比我长得好看的就行?”他眉眼弯成月牙。
李妍唇角直抽抽。
沈寒舟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笑成这副马上就要灭人全家的样子。
她哎呀好几声,赶忙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好看有什么用啊?有我们沈账房会弹琴么?有我们沈账房会作诗么?是吧?空有个皮囊,怎么会入我的眼呢!我要求老高的!”
她说完这些,沈寒舟的眼睛终于是睁开了。
他注视着李妍,半晌扭过头,冷眼瞅着杜二娘:“二娘满意了?”
杜二娘不知何时手里捧着一包红薯条,脸上笑眯眯的。
“满意了!”她将手里红薯条递给沈寒舟几根,“沈账房放心,彭宇那孩子虽然聪明懂事,但绝对不是你的对手,我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但是。”她话音一转,郑重不少,“他也确实可怜。彭兴州主导的彭家寨里,不可能有他一席之地,他自己出去再创一支盗门,也是被逼无奈。”
杜二娘说得没错。
江湖儿女,各有各的恩情,也各有各的仇恨。
彭宇爹心狠手辣,当年夺权时杀了彭兴州唯一珍视的妻子,又把他双腿打断,扔进乱坟岗。
如今坐上当家之位的彭兴州,得用什么样宽阔的胸襟,才能接纳自己这个侄子?
即便如此,他竟然也放任这么多年都没有真的打算杀他。
直到看着他开始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才咬着牙,决定讨伐他。
可真相大白时,他知道那些坏规矩的事情都和彭宇无关,显然松了一口气,却陷入更深的犹豫。
江湖儿女最痛苦的并不是大仇不能得报,而是眼看大仇能报,却发现自己要手刃的仇家,是个善良的好人,是个好孩子,是个不做坏事的顶天立地的人。
仇恨无法释怀,却又根本下不去手,良心上,道义上,甚至是自己的感情上,全都过不去。
“好在,他最终还是释怀了。”李妍道。
杜二娘不解:“你意思是他放过彭宇了?”
“嗯。”她点头“彭兴州站起来了,这一双腿的仇,就没了。”
妻子的仇已经报了。
失去的山寨已经拿回来。
没有能力再同自己争夺位置的侄子,也就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