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汇聚的雨滴顺着树叶流下,渗入泥地。
天色渐暗,御书房里的油灯早早亮起,多日不曾踏足书房的皇帝面色冷凝,沉默地翻阅着书案上的记录。
服侍的宦官不敢多言,研完墨,便沉默着退至角落,不敢多发一点声音。
天子本就不是什么宽和仁善的人,多年前重启锦衣卫,自然不只是让他们调查疑案、充当侍卫这么简单。
他们是皇家鹰犬。
“顾长策说,蒋家铁铺没有什么异常,唯独一把悬在角落里的轻剑有些眼熟。”皇帝说着,微微阖眼,叹息似的叫了一声,“康奇,你知道那是什么剑吗?”
禀笔太监康奇顺从地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听闻那蒋伯真没在铺子里留什么东西,那剑……”
“那剑是仿制的宁王遗物啊。”
崔麟笑了一声,摇摇头,眼角牵起一丝褶皱,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喜色。他低声说:“先帝在时,偏宠老三,因为他觉得宁王擅武,人又豁达大方,是最上得了台面的那个。当年魏家献上一柄失传名剑龙泉。那剑是江南所出,剑身轻细,是把文人剑,其实并不适合宁王那样自幼习武的男将,那时又恰逢朕的诞辰。”
听他语气平静地回忆起往事,康奇沉默着定在原地,一时竟不敢说话。
崔麟又道:“其实龙泉剑更适合那时的朕,又时逢太子诞辰,所有人都以为先帝会把剑给朕……”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没有。”皇帝搁下笔,仿佛有些疲惫,将头轻轻靠上椅背,闭上眼,自言自语地说,“但他后来给了宁王。可是崔玄坦荡豁达,甚至跟父皇坦言,龙泉剑的主人不该是他,请父皇收回去。他这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就算是朕,那时候也没办法妒忌他啊。”
可是宁王是他间接害死的。人到迟暮,心中总是会反反复复地回忆起年轻时犯下的一些过错,正如先帝对待荆襄殷氏,他最终也推着崔玄走向了生命终结。
“朕年少时倚重宁王,忌惮宁王……后来疼宠他女儿,也忌惮那姑娘,”皇帝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倒是始终如一。”
康奇见他逐渐平缓下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书房外,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了端着药汤的侍女,康奇眉头狠狠一皱,趁皇帝看不见,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立刻离开。
待侍女躬身退下,康奇才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陛下,那蒋家女……”
“今日问不出话,那便明日继续问。”皇帝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又不紧不慢道,“她虽然是殷家的人,但也不过挂了柄仿制的龙泉剑在墙上,总不能因为这个,朕就‘盛怒之下’杀了她吧?倒是如是那孩子……唔,你且叫人观察着,若是没有动静,订过婚就算了。”
康公公的额角渗出一点冷汗,笑着说:“是,是。陛下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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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昨夜下到现在。
金陵今春转暖得格外晚,过了春分,才终于有了场真正的春雨。卧房窗前新栽了两棵榕树,雨滴绵绵密密地打在树叶上,房间里一片静谧,只有油灯的哔剥声。
殷笑在朦胧里抽回了意识,终于转了醒。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先前被顾长策拿剑威胁了一番,弄得满身狼狈,而后又被锦衣卫胁迫着接了份莫名其妙的圣旨,一下大起大落,身体没撑住也不奇怪。
不过她没急着起身,就着眼前的一片朦胧思索起来:圣旨下得快而莫名,虽然对她影响极大,却实在算不上严酷的惩罚,更像是震怒下的警醒与威慑,绝非是一张玄铁箭图纸就能招致的。
宁王府如今无人,她身上能叫皇帝紧张的,也只有父母留下的那些人手,然而这些年来,她一方面为求自保,没去主动联络过那些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帝插手,不得不远离了父母心腹……天子唐突给她和二殿下赐婚,莫非是因为查到了“故人”与二殿下有所联系?
今上体弱,皇储之位悬而未决,要是某个皇子与手握重权的亲王故部有所联系,他必然会有所怀疑!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胆寒,终于在这份心惊中舍弃了被褥里片刻的温暖,吃力地从床上爬起身,微微提起声音:
“谷雨,给我端杯水来。”
侍女寻常的应答声没有传来,殷笑微微一怔,没等再开腔,屏风外忽然走进一个人影,端着茶盏,俯身递给了她。
“你家侍女在应付外头的客人。”他叹了一声,语气有些古怪地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的风声,礼部还没有动静,就有人听说郡主与二殿下要‘喜结良缘’的消息,都上门来祝贺了。主人不在家,有些人的拜访又是不能推的,薛都尉就和谷雨白露一起去了。”
“风声?”殷笑愣了一愣,随后微微皱起眉,“下午刚颁的圣旨,这就传到外人耳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