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避开,略带哭腔说:“娘娘,陛下不让旁人碰。”
姜芸眉一皱,问:“什么宝贵东西,让你拿来这里做什么?”
杜若咬着嘴唇,挑着眉四下瞧了瞧,说:“是陛下这些日来抄的佛经。”
姜芸未注意她说的话,只顾朝那被风翻开的佛经瞧去,密密麻麻的红褐色蝇头小字规规整整地铺满了纸张。
人都说,从字中能洞察出写字人落笔时的心神,姜芸记得他以前的字自然清劲意境深远,全然不似现在这般规整,姜芸看出高泠在隐藏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有股力量在驱使她盯着看,看着看着头皮开始发麻,问杜若:“这是用什么墨写的?”
“朱砂里混了血……陛下的。”
是啊,血干了就是那个颜色。姜芸心头一紧,因念佛而尽力平静如水的心早已被福岁给浑了,此刻这字在姜芸心里又掀起了风浪,就那一眼,她的心在疼,一抽一抽钻心的疼。那夜暗中,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身上的伤痕太多,未曾仔细看过清楚。
经中有言: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
是时,和尚释悟从后殿走了出来,垂下的金绣经幡扫过他的肩膀,简单朝姜芸合掌行礼后,径直朝惠妃走去,他接过惠妃怀里的佛经,“释慧师父禅坐前已经交代过,将此交给小僧便可。”
惠妃憔悴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合十闭目,微微鞠躬,“谢谢小师父,这些是陛下抄写了好久的,今日我得看了众僧诵完,才好回去说予陛下。”
姜芸一直静静地注视那佛经,听罢一时撤回目光,望向佛陀。
“娘娘要等些时间,待释慧师父禅坐完毕。”
“有劳师父,那我在院中等。”青色裙摆于阳下浮起一层浓郁的膏香,她言行从容,踩着碎步朝院中石桌那边走,背对着金佛坐下。
姜芸望着惠妃薄薄的背影,忽意识到她今日与此前大不相同,前两次见她皆着艳服抹浓妆,珠钗金翠层叠,今日不单穿着朴素,与殿中小僧相谈也恰到好处。
言春上前为姜芸翻下宽袖,轻声问:“娘娘,咱们可要回吗?”
姜芸摇头,“沏壶茶来。”她走过去与惠妃同坐,在那满冠绿叶的银杏树下,她问她,“那日你说,你夜夜弹琴,陛下夜夜抄经,就是抄的这些?”
惠妃看了眼姜芸,又垂下头,回,“是”,顿了顿,她缓道,“‘何所为度,受无所有,则为解脱’,我记得几句,曾听人说,为逝者诵经能超度亡灵,化解罪孽,修成善行,这经是昨日夜半抄写完毕的,陛下吩咐要今日一早送来,令高僧日日念诵。”
姜芸心中重复着,风吹过,携来一阵寒凉。
惠妃继续说:“他真是个狠人,好像铁做的一般,但我看得出,他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快到极限了,起初我还以为自己此后便能飞上枝头了。”她笑了,憔悴的脸上绽放出干花一样的笑容,“这一个多月来,并非全是折磨,他伏案抄经,从黑夜到天明,他那张冷峻的脸真美,他健壮的身体每一处都刚刚好,似乎这些完美能掩盖他身上的血,他的眼神能杀死人,他让人恐惧,可又让人心疼,与他同室待久了,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有,莫大的悲哀。”
姜芸怔住,无话,恰巧言春将茶水端了来,分别与二人倒上,清脆的水声徘徊在三人之间,惠妃没有避着言春,抬眼看姜芸,“娘娘,我听过你们的旧事,大概这悲哀只有您能化解。”
惠妃的话如雪似冰,姜芸浑身发冷,她想端起身前那杯茶来作掩饰,却手滑将其洒翻,溅到了禅衣上。
“哎呀,没烫着吧。”言春忙掏出手绢来擦,惠妃默默看着,将脸别至一边,因为她瞧见,释慧师父一袭如雪白衣,缓缓步出。
几个僧徒已在佛前等候,在一片肃穆低沉的木鱼声中,释慧跏趺而坐,翻开那沓青纸,摩挲过软碎的血字,喃喃念起,佛音阵阵扫人入耳入心。
刺血为墨,日日夜夜,他是在忏悔了?姜芸于心中问了高泠数遍:暴虐无道,涂炭生灵,真的是你做的吗?可是要忏悔?若真的是你做的,忏悔又有何用呢?若你没有做,为何又要忏悔?
姜芸的目光凝滞于佛陀莲花座下,在厚重的诵经声中她忍不住落下了泪。
至午中,日高悬,大地升温,诵经完毕,姜芸方离开。
惠妃却久久不走,她立于烈日下,额头满是虚汗,今日还未曾补觉,她眼前有些发昏,头疼的厉害,她见高僧起身,见高僧踏出浮图殿,见他没有朝这边看来。
她见高僧的一袭白衣逐渐幻化成一片白沙,又倏忽幻化为一片雪山,覆满金光的雪山。
她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