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要不要继续吃下去。餐盘里的菜汤从我下巴往下流,刚才被猛地摁了一下后脑勺,放在嘴里的筷子猛地戳进喉咙眼,我感觉我可怜的喉咙内壁因此变得火辣辣,它仍然保持着一个被筷子捅出的凹陷,强烈的血腥味从嘴里蔓延出来。
饭是要吃的,饭是我自己做的。回家路上买了两个鸡蛋,被卖菜的大姨用古怪的目光看了一眼。米饭蒸得像粥一样,干脆用喝粥的方式来吃,半生不熟的米粒被牙齿磨去湿软的外皮,留下一个硬芯,塞在牙缝里。
我跪在地上,脑子里想的净是些关于饭菜的事。我实在是太饿了,我明明期待这顿饭期待到胃里冒泡泡。肠胃不好,皮肤与冰凉地面接触了几分钟,我就感觉我的腹部着凉了,正以一种疯狂的趋势疼痛着。我开始庆幸大人们打砸哭嚎的声音太大,相比之下我的肠子搅在一起而发出的咕噜噜声音就不值一提。
父亲前段时间送去医院洗胃,貌似是吞了过量安眠药。想象不出来吃安眠药是什么感受,也想象不到洗胃的感觉,但是“安眠药”这三个字听起来就轻飘飘的,我想象吃掉它们之后陷入一种深层次的休息。洗胃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胃里面一阵一阵绞痛,我感觉我要吐出来了,还好我没吃什么东西。
多亏了父亲洗胃,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家都去医院照看濒死的父亲,没有人留下来给我做饭。事情就变得浑浑噩噩的,我放学回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袋圆饼状的东西,顺理成章地认为是母亲终于想起家里有我这个活人,刚要感激着上帝摸出一块吃,才发现是我早上掰碎了泡水吃的点心,是我自己放的,只不过我忘了。
记忆变得有些混乱,突然间被母亲一扯肩膀,我落进她怀里。她起先默默地落泪,然后莫名其妙便发起脾气来,大抵是实在对这一切感到愤怒,我看到她整张脸因为怒吼而涨红着。
大脑接受不进她的话,大概也对被殴打的父亲感到麻木。事情一开始应当没到要动手的地步,直到家门被两个男孩踹开,我那被打怕了的、有点儿可怜的父亲就开始浑身发抖,当时我正默默缅怀洒了一地的饭菜,直到拳头砸在□□上一声闷响,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视线缓慢略过被扯着领子的父亲,我远远看到家门口杵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他全身上下被黑色捂住,遮住从门框中投进室内的亮光。应当是与先前催债的大人们认识的,他的火气几乎肉眼可见地随着母亲的哭嚎膨胀,我瞧见他手里握着根钢管,用力砸门框。
“还不还钱?你就他妈的快点儿说!”
我想不通他纤细的身体里怎么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让他有力气喊这么大声。他嘴里骂着“太慢了”“恶心”之类的词汇,高高仰起头来,宽松的兜帽就顺着后脑勺滑下去,我屏住呼吸看他散落的粉色长发。突然觉得这个充满汗液血液气息的拥挤屋子里能喘得过气来。
我想到小时候学校旁边种的一排樱花树,踹一脚树干,花瓣落下来。钢管划破空气,硬生生停在父亲额前,我几乎以为接下来我的父亲就要像樱花一样盛开,散落在地上。
生命受到威胁了,人的反应总是出奇的快。父亲的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起来,委屈了他被挤压得凹陷进去的腹上肥肉,道歉求饶的话说了一连串。我有点儿后悔放学回来买了两个鸡蛋,也许那样他还能掏出一点儿钱来,现在是不能了。
我仍然盯着那个粉色长发的男孩,他的头发在脑后束起,钢管转了个弯,把桌子上的空酒瓶啪地一下扫在地上。母亲短促地尖叫,扯着我的脖子一阵后退,我感觉再不制止她就要把我给勒死,挣扎着想要摆脱时不幸整个手掌摁压在碎玻璃上,疼得我猛地收回它。
粉发的男孩,我听到他的同伴叫他“三途”,三途站着,他的鞋底碾压在玻璃碴上,他居高临下地看我,我发现他的眼睛是澄澈的绿色。
“你在看什么?”
我在猜三途的拳头打在我身上有多疼。他看起来好瘦。
“…真恶心。”他恶劣地笑起来,“怎么就还不上呢?把你拿去卖都能赚几个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显然房子车子都卖了,剩下的就只有人了,我还好好地在这儿喘气,我姑且认为这是父亲对我仅存的一点父爱。
三途看起来比我年龄要大一些,这个年纪出来讨债,他是不是和我过的生活一样不相上下地惨?
他要是也惨就好了,他妈的,他要是也生活在压力和恐惧之下就好了。
为什么讨债的人不是我?
我感觉从我的手掌根开始,冰凉的血液不停往下流,径直濡湿了我的袖子。我大概是在发抖,那根钢管上的红锈距离我只剩几厘米,明明呼吸都疼得要死了,但我此时此刻居然生出点儿解脱的意思。我想把我的头发撩起来,露出我的后脑勺给他,让他对准这里狠狠砸下去,可是我又怕个不停,肠子的绞痛更厉害,我心想再这么跪下去,我的膝盖明天铁定生出淤青。
母亲终于在哭泣与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