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0年到2018年,蓝香晴自己都不记得她为张天放贴了多少张寻人启事。
先是每天守在电话前,等着好心人给自己打电话,但电话那头多半都是城管让她去派出所交罚款的声音。后来也就成了习惯,她身上随时都揣着一两张寻人启事,走到哪去,随手贴上一张。
八年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等待,等待那个奇迹般的电话、那个熟悉的声音、那场光明与正义的到来。
等待是个消磨人的东西,人在等待中变得麻木,记忆在等待中变得模糊
她常会一个人在夜里寻找记忆中属于张天放的那张脸,像回想白天刚看过的某部电影,将所有情节在脑中重新演绎一遍,最终定格在某一帧。
“你在家里磨蹭什么呢?下次再也不等你了。”
那或许是1999年的某一天。张天放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校服,胸口印着“晨光中学”的字样,一只军绿色帆布包歪斜在他的身侧。他双手插兜,不满地拧起眉毛,在看到蓝香晴啃着肉包子优哉游哉下楼的瞬间扭头就走。
二十年前,蓝香晴和父母住在江县晨光化工厂家属院一栋一单元一楼。母亲荣华英是厂里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主任,父亲蓝新中原在江县的一所村办小学教书,辞职后跟随荣华英搬到家属院,听家里二哥说卖猪肉能来钱,便去菜市场卖起了猪肉。
住在隔壁单元的张天放从小就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没少和厂里的孩子们打架。孩子们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哭爹喊娘,张天放也顶着一脑袋的伤,回到家,又要挨他爹张闯的一顿胖揍。
他家成分十分不好。爷爷奶奶曾经是晨光中学的老师,文/革的时候被拉出去批/斗。有一个月,他奶奶连着站在街上淋了五天五夜的雨,第六天身子就不成了,回家躺了两天后便撒手人寰。
他爷爷好不容易挨到了文/革结束,厂里学校给他复职,他却死活不去上班,说这班上不得,上不得,这班一上就要挨批,再也不敢上啦!他就这样疯疯癫癫地活了两年,有一天晃到学校门口,被一辆运沙石的大卡车碾死了。
张天放的妈妈王美芳听说曾经是城里一家洗脚房的技师。说是洗脚房,但其实并不正规,周围的人都知道里面的男女勾当是怎么一回事儿。
在被有妇之夫的妻子带人群殴了几次,并放狠话说以后见她一次就打一次后,王美芳觉得在城里混不下去,便到江县投靠亲戚。谁知那家亲戚早不知道搬哪儿去了。于是她在县城找了家按摩店,又干起了老行当,没干多久便认识了张天放的爸爸张闯,二人相恋半年便领了证,在当时属于妥妥的闪婚一族。
张闯把王美芳带进厂里定居,因为他的父母早就过世,王美芳自从独自去城里谋生计便再也没和父母有过联系,所以家里便只住着他们夫妻俩。
厂里的人并不待见王美芳,觉得她进厂之前私生活混乱,失了女人的贞洁。王美芳并不是不知道厂里人对她的议论,她觉得或许是自己和大家交情不深的缘故,于是尝试着融入厂区的生活。
每天大喇叭里起床铃一响,她就起床陪着张闯一起上工,一路上和这个招手,又和那个打招呼,大多数人都是远远地点点头,便三五成群地加快步子走掉了。
有时王美芳遇着住在隔壁单元的计生办主任和她扛着扁担肉篮准备去菜场卖猪肉的丈夫,她也满脸堆笑着凑上去问好。
荣华英性子比较温和,会客气地同她寒暄几句,但到底算不上多亲近。倒是她扛着猪肉担子的丈夫每次都热情有加,夸王美芳的头花儿红艳艳的挺好看,问是在哪里买的,等他晚上从菜场回来也给自己老婆买一个,还招呼张闯哪天带上王美芳来家里吃肉。
每到这个时候,荣华英就会淡淡地瞥一眼蓝新中,他才怯怯闭上嘴。
王美芳知道厂里风气正,自己不招人待见。为此和张闯提过好几次出去住,这里的气氛太压抑,她怕自己长期这样下去会害病。
张闯却不以为然,觉得女人家太矫情,哪有世上人人都喜欢你的呢。
好几次都听着这样的回话,久而久之王美芳便不再和张闯讨论这事儿了。
她只有自己忍着厂里人的冷眼。晚上看坝坝电影,她周围永远是空荡荡的一片,人们宁愿仨人坐一张凳子,或直接站着看,也不和王美芳挨着坐。
厂里办交谊舞会,对自己的舞步颇为自信的王美芳铁了心要拿个第一证明自己。张闯不喜欢跳舞,王美芳只能另寻舞伴。
像她这样因自己丈夫不参加而另寻舞伴的妇女多得是,可她最后连一个愿意和她结伴跳舞的同性都找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看着荣华英和她丈夫拿了这一年的冠军。
舞会结束后,大家成群结队地从坝子上撤去,关系好的几家常会约着去某一家喝喝酒聚聚餐,男人们去小卖部买几件啤酒和北冰洋,女人们带着孩子回家做饭。最后只剩下王美芳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坝子里,耳边是负责打扫场地的大爷清扫地上的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