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挪动脚步,注视着形容憔悴的贵妃,轻轻举起左手,示意她带女眷们起身回话。
“贵妃识得大体,朕心甚慰,容朕明日再做定夺。”
……居然就这么放过去了,看来贵妃平日圣眷不是一般的昌隆。她所作所为皆从家族出发,有哪个君主不在意自己的妃子一心向着外戚?我有些好奇明日如何定夺。
“这就是宣徽吧。”皇帝不紧不慢地道,“改日把婚礼补回来,朕自有补偿你的法子。”
正经论起关系,我和伊烛比崔氏和他要近,皇帝未追究,我只能谢恩。
他又笑道:“宁王极重视你这块宝贝,朕想着让礼部添几十箱嫁妆,怕是他都要亲自置办呢。”
他骤然看向伊烛,薄唇冷冷勾起,“为兄长不念兄妹之情,为人子不顾养育之恩,为臣下不遵国法意图篡位,真让朕开眼啊。”
伊烛傲然一笑:“陛下不需说得太多,这些本王都知道。等陛下从这紫宸殿的台阶上下来,再开眼也不迟。”
崔氏被推到羽林军阵里,脖子上一线刺目的鲜红,她苦苦望着这边,伊烛眼中闪过狠戾,语气依旧温软:“母亲看着儿子便成了,若生,儿子侍奉您终生,若死,儿子尊您为大昭太后,如果今日事败,正可以在黄泉路上来陪您。”
崔氏圆睁的双目布满血丝,不可置信道:“你……阿烛!”
我早料到他会六亲不认,穆昀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和他合作,当今上是前头几位软弱无能的皇帝吗!
我咬着牙摇了摇头,陛下放过我就行,何必管人家。
这时穆昀突然侧过脸,远远地瞧过来,我一下子就慌了,下意识用崔贵妃的背影遮住自己,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露出只眼睛打量他。
他背上的伤好了吗?被戳了那么深的窟窿还穿这么重的铠甲,真是不要命了。
穆昀低声说了几句,伊烛手中的长剑干净利落地指向皇帝,几乎是同时,蓄势待发的朔州卫猛地冲了出去。
“啊!”
崔氏尖叫一声,软倒在地。她华贵的衣裙洇开大朵殷红,可脑袋还稳稳地连在脖颈上。
朔州卫和羽林军交锋之时,崔贵妃抖着手将自家人往后赶,崔氏亦被拖到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伸着头眯眼寻阵中那两人,发现双方打斗的人数并不多,只有前几排动了。
兵戈相击发出铮铮鸣响,惨呼不绝于耳,雨水混着浓稠的血冲刷在九重玉阶上,汇成道道溪流,异常狰狞可怖。空中弥漫着血腥气,身边的夫人们开始干呕,抽泣和喃喃的念佛交相混杂,此起彼伏。
朔州卫常年和凶悍的狄戎打交道,战力非同寻常,羽林卫竟是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伊烛笑得愈发快慰,眉心的朱砂痣光彩照人,恰似龛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玉菩萨。
“陛下能得朔州卫这等百年难得一见的精兵,实是我大昭之幸啊!”
“的确如此。”皇帝淡淡道,“精兵强将,放在谁手下都是利器。”
他竖起手掌,侍立左右的羽林卫指挥使立刻朗声道:“伊烛!你毫无悔过之意,今天就拿你开刀,让那些同党看看作乱犯上是何下场!北城、西城指挥使听令,将此人速速捉拿归案,如有反抗就地格杀,生死勿论!”
他气势汹汹地叫完,刀尖划出刚硬的弧度,等待底下回应,可预想之中的呼声并未传至耳畔。
五城兵马司的士兵纹丝不动,两位被点了名的指挥使皆低着头,和石像似的充耳不闻。
皇帝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被调来护驾的援兵居然也属宁王阵营!
“你们……”羽林卫指挥使不可置信地上前几步,目眦欲裂,“城防司……你们勾结逆犯,简直罪不可恕!”
伊烛弯着眼角,莞尔道:“谢指挥一厢情愿,也要看看这几位和本王交好的大人顺不顺你的意。”他意态从容,“王大人,沈大人,今日奋力一搏,往后本王定不会亏待你们。眼下上直军正在宫门外对阵穆将军亲手挑选的朔州卫,得东、南、中三城指挥使鼎力相助,本王甚是放心。”
空缺的宫卫原来都不在禁中,穆昀到底带了多少人潜入帝都,他把整个朔州都搬过来了吗?
紫宸殿前的皇帝还是神色如常,幽黑的眸子蓄着一川雪泽,平静无波。
他淡淡开口:“果真狼子野心,三年前朕封你宁王时,可没料到你能将全部城防收为己用。也罢,今天若没有结果,你在地下也不会安心。”
伊烛大笑,“陛下多说无益,有什么不吐不快的话,还是去和先帝祖宗促膝长谈吧!”
皇帝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宗室凋零,朕不愿兄弟相残,可你做到这份上,天地共诛之。”
他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斜飞入鬓的眉轻轻上挑,抽出腰上佩着的短剑。剑锋隔着雨幕点在伊烛的发冠上,然后徐徐落下,抵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