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将话本子装在随身背着的布袋兜里,双手捧着香樟木书匣从一条船跨到另一条船上横穿护城河登岸,几次都差点失去平衡掉水里,好在书市的人实在太多,挤挤挨挨的,总算跌跌撞撞地挪到了登岸的台阶处。
可是脚下这艘船离着台阶有点距离,若在平时,青杳提起裙子迈一大步也就过去了,只是今天知识的重量太沉,青杳不敢冒险,毕竟是一两银子呢。
青杳想找个人帮忙,先帮自己抱一下书匣,待自己上岸后再把书递给自己。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问了几个人都拒绝了青杳,望着一步之遥,难道就这么干耗着?要是硬夹着书匣跳上去,准得连人带书摔进水里不可。
正自犯愁时,头顶岸上传来一个声音。
“我在找历届太学入学试的题集,娘子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青杳抬起头看声音的主人,他一身浅碧色的直裰圆领长袍,足蹬一双黑色单鞋,身上纤尘不染,一顶黑色的幞头衬得他两道长眉入鬓,新月双眸动人心神,是个清新俊逸的书生模样。
青杳眼眶一热。
罗戟向着青杳伸出一只手来。
青杳没犹豫,先把书匣递过去。
“我新买的,你给我拿着,不许放地上!”
她可真是一点没变,把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罗戟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铺在地上,然后把书匣恭恭敬敬地“贡”在上面,然后给了她一个“看,没有弄脏,放心吧”的眼神后再度向青杳伸出了右手。
青杳也伸出右手,罗戟抓住她的右臂一拉一带,就把青杳提上岸来。
“谢谢。”
青杳整了整衣角,刚想去拿地上的书,却发现书匣已经被罗戟捧在怀里。
糟糕,被拿捏了,青杳心下一颤。
罗戟准是知道自己舍命不舍书,于是把这套自己刚刚斥重金买下的书籍牢牢抓住,这无疑是捏住了青杳的软肋。
青杳本来还打算拿了书拔腿就跑,但是一想这知识的重量,大约跑不出二十步也得被抓住。
眼下就只能他走哪跟到哪。
青杳说了好几遍“把书给我”“把书还我”,罗戟愣是装作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前走,走几步还回头看看青杳跟上没有。
他倒确实有理由生气的,毕竟那天是青杳在茶铺子里说了一堆话也没给他个还嘴的机会拔腿就跑的。
后来在曲江池的画舫上,在烟波雨雾的天气里,青杳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罗戟,想当时当日,想那时那刻,想得胃隐隐作痛。
跑得时候想的是这辈子再也不见面了的,可是夜里掉眼泪的时候又不住想过往种种;想破头也想不出被休的寡嫂和小叔子会有怎么样的走向,既拿不起也放不下。
要是没有罗剑就好了,青杳总在想。
可要是没有罗剑的话,也就不会认识罗戟了。
人生啊,就是一环套着一环,错了前面那一环,后面的要怎么办。
罗戟走到一座遮阳凉亭总算停下了脚步,仍是把书捧在胸前,坐在亭子里的靠凳上,头一歪,倚在柱子上,伸出手拍了拍身旁的位子,青杳没办法,只得挪步坐过去,侧过身来,与他相对而坐。
“你瘦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异口同声。
然后是一阵沉默。
明明胸中千言万语,怎么话到嘴边只能无语。
再见到罗戟的那一刻,青杳才意识到自己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眼前一热,因为也许在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是盼望着能够和他不期而遇地重逢的。
只是不敢想,不能想。
那种不可名状的、酸楚得让自己想要掉眼泪的瞬间,青杳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青杳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他是他,那我是啥呢?
是苟且的寡嫂、还是私相授受的情妇、还是……
再喜欢,青杳也不能接受失去自我。
这也许就是大人的可鄙之处,在感情里总是斤斤计较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一点也不纯粹。
可话说回来,这世上存在真正纯粹的感情吗?
青杳的思绪在天地间神游,乱七八糟的杂念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她觉得就这么坐着也很好,哪怕一句话不说也很好。
真诚地回应当下的心境是青杳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就是想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罗戟看着青杳那副天人合一、神游天地的样子,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瓜里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顾青杳,你不像话。”罗戟闷闷地开口。
青杳完全忘记自己才是理亏的一方,马上条件反射地接了一句:“罗戟,跟你说过多少回,没事不要称呼我的全名。”
罗戟的头还歪靠在柱子上,胸前又捧了捧书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