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在船上的数日，长辈们在外头说笑，仪芝就在里头发呆，绿枚搬了个小杌子坐着，一边守着她，一边打络子。旁边的金丝楠木架子上摆的是黄澄澄的蜜橘，又大又圆，清香宜人。是徐家的丫头摆上来的，说是姑娘病着又在船上，这些个放在左近闻闻味儿，能去恶心，看着也鲜亮。
绿枚暗自咋舌，大船在河上行了这许多时日，竟然还能有这样鲜色的果子，不是拿来吃的，却是拿来摆设了闻味儿的，真是罪过。
她被牙媪带着上京的时候也是坐了船去的，一群女孩儿挤在一个逼仄潮湿的舱内，吃喝拉撒都在里头，一天一个糠窝窝，白面馒头是牙媪留了自己吃的，清水都只有一碗，还要大家分着喝，动作慢一点就要抢不到，再小心翼翼也不定为着什么缘由就要挨一顿打。
哪里比得上徐家这样的大船，又宽敞又舒适，隐隐都是香气，她这样的丫头子吃的住的竟比卖了她的牙媪还强上许多。那年路过一个小镇子，有个七老八十的财主老爷要纳妾，一个大她两岁的姐姐求了牙媪好些日子才如愿去了，在她看来还不如当丫头子好过。
绿枚攥着红线，编的是最简单的福字，她原是不会这些精细活计的，看着连妈妈攥着满把五颜六色的珠线能编出万蝠捧寿来，都顾不上怕了，磨了好一阵子连妈妈终于肯点头教她。
既然教了就要认真地教，连妈妈先让她从一色儿的简单结子编起，这些个巧宗儿本就最是磨人性子，在京的时候绿枚坐不住，学了几天就指头发懒，一搁就搁到现在。现下整日里待在船上，闲得发慌，就重又捡了起来。
本来还担心连妈妈不肯再继续教她，没成想她期期艾艾红了半天脸张开口，连妈妈竟是一口就应了，看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慈和，教起来又耐心又仔细。
这福字她已编得很是熟练了，连妈妈这几天正在教着她认颜色，那些个线儿光一个绿就有十好几种不同的说法，绿枚认得眼睛发花，看什么都像是绿的。她一边认颜色一边就把以往学过的拿出来练习，免得时日久了就把手上的功夫忘了。
绿枚守在床边，打一会儿络子就要停下来往床上张望一回，姑娘睡了就给她掖掖被角，姑娘醒着就要问她渴不渴饿不饿，姑娘皱了眉就要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妈妈进来看过几回，见她行事比在京时周到了许多，渐渐地就放下心来。
船行一月有余，这日已到了淮阴一段，仪芝早已痊愈，趴在锦褥间透过船窗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在心里数了一、二、三，三声过后，隔壁的读书声果然踩着点儿飘进耳朵里了。
仪芝悄悄吐了吐舌头，早前她对这个声音是十分愤恨的，每天早上她打算睡个回笼觉的时候，徐家婶子的这个儿子就开始读书了，七岁大的男孩子一路见山见水的也不多贪，竟是很能坐得住的样子，进进出出的人都夸徐家的公子好学问好造化。
每当这时仪芝就要在心里撇嘴，满脑子想的都是“扰人清梦”四个字。没想到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听着他抑扬顿挫自在吟哦跟听歌似的，听着听着有时候还能助眠。
徐家公子吟哦的大多是仪芝听不懂的，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每个字都听在耳朵里，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句子就是最好的安眠曲。
仪芝估摸着，这些内容应该是这个时代的男子为了考举做官而从小就要揣摩的，偶尔听见几篇熟悉的《小石潭记》、《醉翁亭记》这样清丽雅致的名篇，估计就算是徐家公子难得的放松自娱了，这也是仪芝难得能听懂的，十回里有九回都要在心里跟着默念，中学时代学的那几篇散文名篇仪芝都复习得差不多了。
今日却有点不同，徐家公子没念几句就住了，仪芝正疑惑，绿枚兴冲冲地跑进来，眉眼间都是喜气，“太太叫姑娘出去看景儿呢！”
仪芝在船上待得已经要发霉了，时至冬日，外头寒风呼呼，顾氏怕她再受了凉，从不抱了她到外头去，今日真是难得的机会，她听了就要下地。
连妈妈横了绿枚一眼，却没带几分威严，伸手从箱子里取出翻毛的小衣裳小帽子来。在船上呆了一段时日，绿枚反而不再怕连妈妈了，心里头倒亲近起来，被横了一眼也不丧气，笑着对仪芝道，“姑娘可不能这个样儿到外头去，仔细凉了还要吃药。”
瞬时就让仪芝想起了那喝了半个月的苦药，同行中有大夫真是幸也不幸，尤其那个大夫还是个声名在外的杏林高手，仪芝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利索了，他还能换着花样儿地给她开不同的方儿来，熬出的药汁子一次比一次难闻，一次比一次苦，不说仪芝现在看着药碗就心尖尖发麻，就是负责煎药的绿枚一想起那些个守着药炉子的时日也要苦了脸。
连妈妈将仪芝罩头罩脚地裹了严实，这才让绿枚牵了她出去。
船厅的四周挂了竹帘，人坐在里头吃茶说话，里边的人依稀看得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瞧不见里面，脚底下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