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的鸟落在零星生了草的屋檐上,鸟儿们看透了地上人的情缘,愿意飞着飞向远方,只等来年春回大地。杨老人生来不是鸟,却无数次梦中生了翅膀,想飞过云斜雾绕的山壁,这是个不大的梦想,走着爬着也未必不能实现,即或不然,喝饱了酒,也可。
杨老人修道日久,自度外重而内拙,走不出心中小小的方寸。他闭上了双眼,一行浊泪流下,打破了他积郁半日的心绪,于是再次睁开眼,阴翳已无。老天开眼,不过多久,一间新开的酒家映入了眼帘,卖酒人沉默寡言,却大方地赠送咸鱼干下酒,虽然小者如松针,大者如柳叶,杨老人面目深沉地弯腰走进去,掏出钱,要了一壶酒。
许玉临水自照,披发散襟怀,难免被人瞧见以为怪异,宗垣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安静不出一语。
她几乎感到水中的自己陌生而遥远,身边的人,倒是已成了忘不掉的模样。
湖畔的烟波钓叟,戴笠披蓑。
一叶扁舟,正从山坳间缓缓游出。
天大地大,宗垣空握双手,静静瞧着升起了云气的湖面。直到一从苇叶那里出现了星光一般的光亮。
宗垣深吸了一口气,不无寥落地笑说:“离了青灯古佛,我竟总是睡不着。”
许玉看了看宗垣,发觉他是比从前晦暗不少,头也梳不好,风中有了乱发,怎配这大好河山,于是她轻轻笑了笑,摸向了他的脑袋。
宗垣才感到脑后有了一下轻如云雾的抚摸。
他状似无意地转过了头,看着莫名其妙的人。心中不作他想,只是瞧了一眼湖水,
许玉听到了清脆响亮的一声扑通,没溅起什么水花,紧接着,湖面洒金处,一个什么人入了水,数次往下寻找一件东西。
宗垣从怀中掏出小小一卷诗,不知何处捡的。
许玉看到了这本久经风霜的诗卷,反而想起了怀中那卷望月楼所绘的人像,宗垣伸头一看,画中人肥头肿脸,他自己说,觉得画中人蛮可爱的。
冬夜,日头落下得极快,这里变成了无人的荒野,瞧着与寻常的寒夜似乎没什么不同,却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静恐惧。没来由的,宗垣忽然想起许玉身后有一座华美尊贵的宅邸,她总带着它,不肯丢弃,似乎又不愿相守,太守府出来,是一样的不知所以。
在黑夜里,许玉周身隐隐泛了光华,好似只在暗夜绽放的繁花。
宗垣的破衣旧衫不但在白日不怎么体面,在这夜里,也是株黯淡的荻草。他仰头望天,终于知道这不寻常的黑夜是如何不寻常,无星无月,只有深沉如永夜的黑暗。
浓云一过,他像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了,疑惑着伸出一双手,摸到了某个人的衣衫,许玉垂眼看着他的手,又抬起眼眸,看到了他眼中的瞳仁,她在其中,苍白诡异,她讶异自己早已习惯如此,伸出手,她颤抖着覆住了宗垣的双眼。
“你看到了什么?”
“是灯啊。”
许玉的手放开,宗垣轻轻拨开飘浮在身前的泛着微弱光芒的无数盏红白色灯笼,走到了灯火辉煌的屋宇门前,他的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还在灯下呢喃,宗垣静静立在门外,忘记了身后的永夜。他仿佛神色漠然地敲响了门扉,发觉父亲同母亲还是从前亲切温和的模样,伤人的隔阂似乎来自于……隔世之故。谁的隔世,都是陌路,血脉的情缘,支撑不到百年。
宗垣离开了那扇温暖的木门,走在黑暗浓重的路上,迎面不时遇见虚空而来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一个孩子面目清晰,脸上有灿烂的笑容瞧着他,笑着依依不舍,冷心肠的宗垣也不禁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看他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他说,明天阳光会如常回来,照着大地,照着他一辈子。这里太黑了,他真想醒来啊。
许玉说,看不见我,就与我说话。
“我近来时常在想,布衣华服于我,都是寻常,如今诸般往事随风,我也可以好生说起我的母亲,她生于田舍农家,又是乡野中最寻常不过的女子,质性自然,或许我身上也淌着些那样的血,想来自不与金马玉堂相容。”
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苦恼的心。心在漫天的尘沙里血肉坚韧的抢夺,一口气还在,便不能放下刀戟。
抢的是什么,倒是真真切切的忘了。这些明明灭灭的飘满了天空的游灯,正指引着迟来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