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攀上天子亲。裴州行几乎羞赧了,老脸一红,轻轻一笑。
同时一时的懊恼也如浅薄的涟漪消散,此生若可以长命百岁,当然还要百岁无忧,他便可以安之若素地活,不吵不闹地活,活成祥瑞,活成妖精,都可以。蝉不知雪,蜉蝣也不知龟鹤之年,然则……反之又有何不同呢?
他半垂首,端正的姿态经久未变,目光投在几案上,啜了很久的冷茶。
他的思绪飞了很远,悄悄将自己化作了一只笼中鸟。
在如同林中风啸的钟鼎之乐里,他的耳尖一动,捕捉到了公主的笑。
他突然想,不算动听。
公主似乎十分开怀,他既已自觉做了笼中鸟,便可任凭其逗趣解闷,若有歌喉,婉转啼鸣也未为不可,因何一石激起千重浪,自是无力追问。
他突然想,也笑一笑。
奇怪,公主出嫁不要封国奇珍,不问星辰明月,只向天子要了一道赏赐,再度查验天策将军棺椁。殿中一时寂然到可怖,他还是垂首,在听殿前乐章。天子老了,不常动怒,那日或惊异或忍笑的众人皆被天子的怒火震慑,太子下跪,连那跋扈的公主也受了惩戒。那天他仿佛独自面对珍馐美馔,他似乎被人遗忘了。裴州行端起茶杯,摇摇晃晃的水波,映出了他的双眼。
他揉了揉眼,却耻于像个孩子。
在这样浓这样深的茶汤里,眼角风霜也这样清晰,鲜洁到腐朽,仿佛那水面外的少年只眨了一眼。他活成了孩子,年少时却更庄重,他又抬起了手,对着混浊的眼珠使劲儿。
庭中梨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只可惜他这方水土不佳,那梨子脉络粗糙,奇形怪状,清甜汁水也落了下风,裴州行踱到树下仰头细望,半晌,终于瞧见了一只还算入眼的梨子,左右呼唤门僮,始终不见小儿现身,大概依旧淘气去了。他心虚地擦擦掌,准备亲自动手。
“何事老了老了,我的心永远不老。”裴州行心中暗笑,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梨子。
当那梨子终被他捧在手中时,他已疲惫到了极处,缓慢僵硬地背倚树身,在酷暑八月里,被一阵午间的风吹得冰寒刺骨,胸腔空荡荡坠摇摇,只有一颗心跳得厉害。他低头看向它,生出了浅浅的开怀。
裴州行是很少开怀的,亦很少燥郁,他生了一副不太出众的天性,同年少风流甚远甚遥、甚不搭边,早年不过随老师习字作画,写了许多诗,确如其人,难得风采。自一脚踏上宫门,便连天真的形容也渐渐失去了,埋头作诗无诗可作,提笔习字书道歧途,偶尔画了一卷暮色寒鸦,险些将亲娘的心碾碎。
他当真像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被捂得很热。
宁远舍近求远,率领浩浩荡荡的宫娥内侍去万春园赏月,和光亭中摆满了他们最爱的小食,青玉杯中斟满了美酒,炉中栖兰殿秘制梅信香升腾起了第一缕青烟,琴音依风飘摇,待乱哄哄一切妥当了,宁远携众人开始认真赏月,虽则次日才是中秋。
月亮正从东方升起,红润温糯,硕大的月亮。
宁远双手托腮,感到刚刚下肚的酒在腹中烧灼起来,脸颊沸腾腾地热,眨眨眼,这月亮还真是遥不可及,偏似近在眼前,洁净妖冶地不断引诱人去伸手触碰。
她深深感知到了美。
身后叫做柳池光的宫女偷偷拭了泪,若在家中,她定是哭得不能自已。公主要出嫁了,即便是公主,今日也不能如愿,而她远离家园,一身所系只有公主,她是个不敢爱月光的姑娘,天生感情充沛,苦乐悲喜一笔一划都记在脸上。
她突然半途止住了泪,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哭公主。她熟练地擦干泪痕,眼睛红红地弯下腰,好奇地瞧了瞧公主的神色。
宁远本该想念很多人,可这浩浩清波里,思念仿佛已具化有形,正随那轮圆月生着清澈凉洁的光,升过树梢,升过楼台。月上中天时,宁远捻起一块鱼蓉糕,赏给了眼皮打架的女孩儿。柳池光细细嚼着,听见公主微不可闻的心愿:“我想见见他。”她摸不着头脑,公主歪歪头,又笑了,脸颊也染上了月光。
裴州行多日不见公主,恭谨端正地向公主行礼问候:“臣问公主安。”
宁远隔着苔深萝布的太湖石伸头向下寻他,无出所料,是那只万古不变的呆鹅,她跑下盘曲幽深的石阶,山逢水绕,跳到了裴州行的眼前。宁远深吸一口气,突然拉起他飞快奔跑了起来,裴州弓着腰,冷不防被她拉扯地一趔趄,他慌乱地提着衣角,惊恐地看到了身后轰轰追来的人群。
他们跑到芷汀洲的玉带桥下,宁远气喘吁吁地大笑,没有松开手,裴州行五官狼狈,身心很是痛苦,公主兴高采烈催促道:“我已力竭,换你来拉我。”公主自觉跑得兴奋雀跃,他迟疑片刻,单手整了整衣冠,希望公主尽快放开手,因为他的左臂快要僵了。
“公主,他们永远追不到您。”他正色道,成何体统。
宁远听罢,双手叉腰,气得七窍生烟,很想大骂对方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