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剎那”是梵语的音译,意思是极短暂的时间。
人的一念已经很短了,佛经却说一念还有六十剎那,也有说是九十剎那的。所以一念中之一剎那,是对时间最细微的衡量。然而佛经又说,即使只是一剎那,也有着许多生灭。惠歌此时才深刻体会到,那一种在极短的时间里思绪纷繁之感。
生死交替之际,彷佛永恒的一剎那。
昙影啐出的那一口唾沫,疾飞而至,变成冰片,像雨露飞成凝霜。
泛着微微的青──积毒的样子。
惠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反应了,还是没反应,是自己的缘故,还是对方的缘故,冰片划过她的颈子,浅浅地拉开一道口子,扎进身后的摩尼的额头。
哭嚎声戛然而止。
霎时的寂静令人感觉迷惘。
惠歌挪眼去看,那冰片迅速消融,鲜血掺着浓绿的泡沫,涔涔地淌了摩尼一脸。人倒伏下去,静悄悄地,不动了。
臭腥味更浓了。
“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这样都能躲过。”
昙影坐在那里,半张脸笑盈盈地。
他的嗓音也变了,沙沙的,像尘封许久。却还记得她。
惠歌愣愣地看着他。
既像人,又不像人,手脸是暗铜色,还有金属似的刚硬的质感。然而她又无法仔细看他,究竟是鎏金涂泥,还是清气造成的形变?他像一个深潭,一个幽窟,一个没有光也没有边际的地方,即使只是遥遥探望,都能感到一阵股栗。
她只模模糊糊觉得他体内的清气并不深,甚至比吕大耳还浅些。或许是这些年的“妖术惑众”用光了。颈上的伤口微微一阵刺痒,像有虫蚁在逡巡。
“你师傅还好吗?”
昙影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像个人吗?”
“他很好。”惠歌回答。
她强作镇静,可是唇齿僵硬,嗓音莫名地尖细。
“哈……”
昙影低笑一声:“他跟我一样杀人无算,怎么可能会好呢?”
“他跟你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你该杀过人了吧?感觉好吗?”
惠歌原本想说的是“很不好”,但是这样一问一答,显得昙影高高在上,自己是个处于卑位的学生或后辈。为了抵御强烈的恐惧,她生出一种近似愤怒的滔天的敌意──没什么可怕的,他死了就好了。
她沉默一会,发出冷笑:“等我杀了你,再好生体会。”
“方才一击未中,我先机已失,是杀不了你了。但是你也杀不了我。”
昙影站起来,他肩上披着的暗黄色卷云纹锦帔落在肘弯,袒出铜色的胸腹。颈上戴着重重珠璎,一圈一圈往下绕,直垂至脚胫。底下着黄罗围裳。
即使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动起来,仍然有一种荒谬的悚异的感觉,像真切的恶梦。
昙影霍地一个箭步,跳到后面的木梯,闪身上了二楼。
上方传来轻轻的三五下咚咚声。是昙影的足音,往楼外去了。
惠歌回过神,立即奔出门外。正好看见昙影跃出楼窗,几个起落,落在了远方。
她赶紧追上去。
那一边奚特真得了守军支援,擒住韩寡妇。其余郡人因为吃了狂药,越战越是眼红,逐渐敌我不分。丑奴引他们聚在一处,自相残杀,兵士在一旁放着冷箭,便一个挨着一个倒了下去。
还有些神智的,眼见大势已去,有的倒戈卸甲,也有的落荒而逃。奚特真早先下了令,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反正这些人罪合极法,总是要死的,也都一并斩了。
一时之间,射杀殆尽。
前院凶徒伏法,奚特真心系惠歌,带着几个兵士赶过来,正好看见惠歌奔出楼外,又往上一跃,不见了。
速度之快,彷佛幻觉。
连日的阴云也终于有了结果,澌澌地下起雨来了。
层层的濛濛的白云,底部微微垂着,像漉过酒的巾子,积着阴湿的灰暗。云厚,又下着雨,下方的景色显得很迷茫。
喋血的前院,血迹也是旧暗的,彷佛只是泥泞。乌桕仍在那里落着叶子。满地的斑斓的红叶,比血迹更触目一些,还有一种悠然的样子,彷佛依旧是个闲适的午后,没有经过一场屠戮。
惠歌跃出前院,在郡城的屋庑之间与昙影逐走。
底下的绿篱草庐,黄墙瓦屋,掩着朦胧的雨雾,看着遥遥的,一片晏如。只有邻近公廨的屋宇有几缕异样的灰烟,是吕大耳劫持陆士远的时候纵的火,又给扑灭了。大街两侧种着的柽柳,冉冉的绿意,像生意盎然的苔青。
昙影掠出了城墙,惠歌紧跟在后,惊起墙上守兵一阵骚动。然而二人倏忽而逝,一下子掩在云气雨雾之中,莫知其方,兵人很快又安定了。
荒田上压着厚厚的云,一望无际的灰白色,几乎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