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漪笑道,“这酒是淮都最具盛名的庾台月啊。你可曾听过‘庾台倾酒’?”
慕淞月想了片刻,“说的可是江闻与纪如许?
公主抬手敲了下她的脑瓜,“正是,江闻出身墚东,在幽州等地做过知州,他治水兴田很是有一套,曾亲自下田和百姓同甘共苦。墚东百姓很是爱戴他。”
“纪如许那时为御史大夫,多次想把他提拔上来,你猜他怎么说。”
慕淞月抬起头,只听她道,“他说,宁为田间躬耕牛,不做高堂闲飞燕。这一句,骂的属实难听了些。若纪如许是个俗人,怕也要气急,由他去了。可纪如许才不是什么闲飞燕。”沈霜漪托着腮看着慕淞月。“他亲自去了幽州,硬是把这只油盐不进的牛拖来高堂前,甚至助他做了参知。”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就有意思了,听闻纪如许去了幽州,江闻倒也大大方方的说要设宴款待,可你猜他设的什么宴?他让夫人烙了饼,坐在稻田边垂钓,钓上鱼来便架起柴火烤,二人就着饼吃着烤鱼,他告诉纪如许,霄汉翱翔不足羡,平生甘为稻粮谋。”[1]
慕淞月眯眼,“如此说来,这江闻倒当真让人敬佩。”
“二人据说相谈甚欢。连续垂钓啃饼数日,纪如许与他从庙堂之高论到江湖之远,竟让江闻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当真走出了方寸之地,此后,二人知己之情成了一段佳话。”
“可我听闻,两位大人曾因新政一事势不两立。”
“没错,江闻上任参知后推行新政,纪如许与他政见不同,二人在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可下了朝又是一同登台饮酒,临渊赋诗的好友,淮都学子皆以二人为榜样,再后来……”
“后来墚东谋反案里,江闻受牵连,江家倒了。”慕淞月那时还小,却有所耳闻,这案子中,大皇子沈仲修被逼自尽。江家无人幸免。那日爹爹喝了酒,用自己最宝贝的刀不停拨着炭火,嘴里说着一些莫名的话。
“着火了,什么都没了,何以至此啊。”
又道:“火灭了,再也燃不起来了。”
着火了,火灭了,慕淞月不明白,只记得那年冬天严霜过境,她看父王撩拨炭火,却觉得冷,在边卫大营吃着粗糠填不饱肚子,发下来的棉衣很厚,塞的是柳絮和碎屑。
雪下了月余,离国安图部据守的离漠是一片荒野,自古以来,没饭吃他们便抢。
饿着肚子的离漠豺狗和同样饿着肚子的宣北铁骑交手,曾经战无不胜的宣北王,在凛冬的刺骨寒意里,打了一场惨烈的败仗,失了廊州。
好在陛下并未苛责,宣北铁骑退守劭州休养生息,与彼时接替大皇子镇守墚东的安王沈承卿遥相对望。
两年前,沈承卿交出兵权,回都做了飞羽卫指挥使,如今她宣北王府却把丢了的廊州收了回来,一时风光无两。
叠堆起来的藕花糕被慕淞月抽出了一块,瞬间闷声塌落。
不平衡了,就要塌了。
沈霜漪神情似有些凝重,黯然道,“都死了,江闻在狱中时,江家失了火,一夜间,无论是江府的人,还是那些珍贵的古籍,都化为灰烬。”
“听说江家公子江寒雪也在那场火中殒命,可惜了。”慕淞月在宣北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2]
江寒雪,表字清兰,此人青衣不沾一丝尘埃,眉目清隽,带着儒雅之气,如世外谪仙,文章却言辞犀利,针砭时弊,杀伐果决,像个乱世雄豪。
“爹爹曾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必成一代名臣。”
沈霜漪怔了片刻,没接这话,继续说,“江闻死后,人们原以为纪如许会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打压新政派,可没人能想到,他一个人在登上了城南荒废已久的庾台。”
“彼时刚入夜,秦水河畔正热闹,看到的人颇多,他在庾台击鼓高歌,‘樽中酒,堪为别,而今不见庾台月’,又大喊,大熙危矣,大熙危矣。人人都道他疯了,这样的言辞,怕是要被诛九族。他将一壶酒尽数洒下楼台,然后,自己也跟着一头栽了下来。”
慕淞月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死了?”
“庾台你见着了吗,那么大,那么高。”沈霜漪隔窗望着南面,“人们凑上去时,他已然活不成了。”
一阵风吹过来,慕淞月脖颈的凉意袭遍全身,不禁往毛领中缩了缩。
“当时淮都学子为之风骨垂泪,分分悼念,父皇不仅未追究他那些谬言,还追封他为文正公,我大熙第一位受封此二字的文臣,再荣耀不过了。
慕淞月沉思,“这谥号,纪先生当得。”
沈霜漪抿了一口酒,“斯人已去,这些身后名又有何用,不如一醉罢了。”
慕淞月点头。
烟雨色的青盏在沈霜漪手指间来回揉转,“这曾是两位大人昔日最爱对饮的酒,也是那日庾台倾洒而下的酒,从那之后,便得了个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