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当年先皇旧例,蹴鞠白打的帖子下到穆炜娮这儿了,她就活动活动筋骨等着来日在皇家的蹴鞠围场显摆就是了。
可惜这蹴鞠被禁了几十年,想要重开可没那么容易,当今圣上根基尚且不稳固,夹在太后和摄政王中间总有俯首低头的时候。
于是,本该直接摆在围场中的蹴鞠较量,硬是拐弯抹角地被太后改成了一个皇族家宴。不过筵席的位置倒是考究了些,择了内廷莲池边空阔处,安置的坐席也多宽敞了好几分。
这位置还真不错,隔座有耳的顾忌都省了,偷偷盯着皇帝的小脸说小话都没人管得着。穆炜娮瞥了一眼前方亚父桌上的夜光杯,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众人酒酣半醉,她好偷偷把磨人跪坐改成舒适的盘坐。
这种内廷家宴,穆炜娮自来是宴请名册上的隐形人物。
她刚当上郡主的时候,摄政王柏燊还是不起眼的肃王,她这个肃王义女,跟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比差着一副正统的皇族骨血。内廷宫人们瞧着那义女的“义”字,眼风一撩,在赴宴的礼册上稍微“疏忽”一下,就把她捺下了。
疏忽的次数多了,穆炜娮以为自己今生都不用遭这正襟危坐几个时辰的罪了。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这样位列皇族家宴名册的“恩典”还能砸她头上。甫一回到云起城,她就成了刻在内廷宫人们脑子里的 “金枝玉叶”。
八年过去,内廷尚且留有几个眼熟的女官,年纪跟嬷嬷差不多了,当年何等威风,眼神都能给人一耳刮子,今儿这低眉顺眼的慈祥模样让穆炜娮想起方才娄文茵的话。
“老王爷吩咐的差事就是你穆炜娮每日里的头一桩差事,无所事事的时候还得多念佛,让菩萨保佑这老王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吧。”
穆炜娮抚了抚身上这身亚父赏赐的蹴鞠服,今日她最要紧的差事,她可一丝不苟地穿身上了……
帝后尚未驾临,其余赴宴的人到了七七八八,穆炜娮一扫众人,没想到这宗由蹴鞠比赛转为皇族家宴的聚会竟再一次改变了属性,这回加了点儿琼林宴的味道。
皇族的宗室女竟无一缺席,及笄待嫁的贵女们也都垂帘赐座,隐约能瞧见那些稚嫩娇贵的身段掩映在宫灯稍暗处。
垂下的珠帘盖不住女儿家挑男人时的雀跃和悸动,调笑的声音清脆悦耳,搅合在这浓稠的夜色里,像是玉手纤纤拨弄开了圈圈涟漪,沉肃的夜宴变得轻慢起来。
新觐的天子门生顶着一张张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的小脸,每每有女子的娇笑声传来,他们便把脊背又再挺立几分。灼灼的目光蓄积在眼前方寸处,在眼眶两边挤了又挤,脆弱又坚决地抵御那珠帘后的诱惑。
祸水啊祸水,女子的戏弄之声遮上了皇族的华盖,就像是有了千金重,撞钟似的折腾这些刚刚越过龙门的儿郎,他们正额角发汗,脊背僵直,没想到龙门才过,一再攀高的良机竟瞬息已至。
穆炜娮暗叹,踢球变吃席,吃席变相亲了……
坐在这儿的是摄政王郡主吗?不是。
是蹴鞠白打的高手吗?也不是。
是东渌天字第一号剩女!
她甚至都不配以待嫁女身份去珠帘之后升座,她的亲事在敲定宴会座次的人看来是一桩必须要赔本的买卖。
穆炜娮脑子里掠过符太后赏赐的那把西洋扇,心绪微动,抬头朝对着她挤眉弄眼了好一阵的常沥微微一笑,终是端起眼前的酒盏偷抿了一口。
盏壁的残酒尚未风干,帝后北面升了座。
预备立直施礼的时候,眼角余光处,一团漆黑的浓雾正卷过来……
坐久了腰有些酸,穆炜娮低头盯着自己一双蹴鞠靴,一副脊背也跟着那些擦汗的儿郎似的,僵硬起来。
他也来了……
内廷饮宴竟比穆炜娮想得还要无趣,在她看来最佳的着装宴饮应该是:
餐食琳琅,话语寥落;歌舞升平,话语寥落;饱嗝一打,各回各家。
奈何当今太后年纪太轻,越是到了月上枝头的时候,越是闲话一车。
小皇帝虽稚气未褪,可这九五之尊一旦过了坐不住的年纪,年少叛逆的胆识已初具雏形。
于是面上母慈子孝,暗地你蹬我踩,宴饮场面变成是:
皇帝说:重开齐云社一起来踢球吧。
太后说:踢球打你祖宗的脸,还是一起来恋爱吧。
皇帝说:蹴鞠强身健体。
太后说:相亲宜心宜情。
皇帝说: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
太后说: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
下首才将及第的书生们,生在蹴鞠荒废的年岁,蹴鞠技术实在没法在御前现眼,甚至纸上谈兵也无甚心得。显然被太后指婚的机会更唾手可得,心里略一思量,竟大着胆子对小皇帝重开蹴鞠的附和暗示听而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