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常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月色撩人,透过霞影似的窗纱折进屋子里,满室清辉。屋内却又点着一对大红蜡烛,灯火如豆,重影幢幢,美人如花,隔在云端。
即使已经见了这副皮囊好几次,每次刚碰面时凝之还是忍不住被摄去魂魄。
人间无此殊丽,非仙即狐。
眼前人一手支靥,裹着条白狐皮裘斜倚在云窗下设的绣榻里,衣裳鲜红,人物风流,青丝如墨,凤眼微乜,好似一枝春日里灼灼盛开的碧桃花——
他手中也当真拈了一枝其叶蓁蓁,其华灼灼的秋芙蓉。
似乎是刚刚被人从枝头采下,芙蓉花绯红的花瓣上还残留着几粒圆滚滚的露珠,仿佛红烛乱溅的烛泪,烫得花蕊微微颤动,花房半开半掩,当真是风月连城,春色无边。
“可怜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可惜眼下红烛高照,赏花人却不是惜花人。
顾讷斜躺在那里,一只手挑起花枝,却不是为了看花,而是在无聊地撕扯花瓣。
这种辣手摧花暴殄天物的行为,由他做来也平添艳色。
凝之忍不住想,父亲生前曾经骂他是祸乱圣心的妖孽,虽然是以貌取人,倒也不无道理。
宫中的流言蜚语如果有十斗,其中八斗必定都被此一人占尽,民间曾经传闻他以美色上位颇得君心,还有流言说他与许多后宫妃嫔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依凝之看来,即使这人未曾净身入宫,普天之下怕也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嫁给比自己美貌十倍的夫君,与他长期生活在一起的。
何况他还是性情喜怒无常,手腕狠辣无情,能止小儿夜啼的东厂厂公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父亲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儿和最厌恶的佞幸搅和在一起,还传出了种种不堪入耳的秘闻,不知道该有多么生气。
奇怪的是,尽管总是被捉弄,但她并不厌恶这个人。
相反,每次面对他时,她总会从心底里升起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眼前之人和传闻中的并不相同,甚至常常会给她一种熟稔的感觉,好像两个人早就在某时某地相遇相识过,今朝宫闱中看似乍然相见,其实是故人久别重逢。
今日顾讷一反常态地却未屏退他人,他的身旁还站着位年岁不轻的老宫女,眉目间已经颇有风霜之色,却无损温雅端丽,尤其微微一笑,令人见了就不觉升起欣悦亲近之意。
凝之进来了一阵子,顾讷始终没理她,倒是这宫女看不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颇有亲昵之意。
顾讷也就真顺了她的意,坐直了,挑眉望向凝之:
“怎么来得这么慢?还穿得如此简陋?叫旁人看到了,还以为陛下内库空虚,都没钱给身边伺候的宫女裁衣服了。”
凝之还震惊于那大宫女与他的亲昵熟稔,一时间竟然没听到他的问题,只是默默出神。
顾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因为这神游天外的毛病,已经吃了几回苦头了,怎么至今还未改?就你这样资质不堪的,苏南也敢拨到御前伺候,我看他的脑子果然是越来越糊涂了。”
大宫女嗔了他一眼,轻柔地对凝之笑道:
“您就是柏姑娘吗?敏之的脾气一贯如此,嘴硬心软,姑娘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凝之不知为什么,被她慈爱又温柔的眼神扫过,好似喝了花蜜一样,整个人都醉醺醺的,脸蛋红红地分辩了一句:
“姑姑多虑了,顾大人对我有恩在先,约定在后,小女无论如何都不敢对顾大人有所冒犯的,至于衣服,实在是因为太晚了......”
顾讷打断她,冷冷道:
“姑姑又在说笑了,旁人看法与我何干?不过是这一身衣服太过寒酸,实在玷污了我的屋子。”
大宫女笑道:
“人家姑娘深夜前来是受你胁迫,又不是约会情郎,为何还要盛装打扮?”
见他一言不发,仍然不给凝之半个眼神,又含笑道:
“更深露重,宫中夜路可不好走,姑娘这一身确实单薄了些,不如就和我去换一件吧。”
凝之只好跟着她出去,转过正堂屏风,后面却设了一间玲珑精巧的暗室,苏丹带她走进暗室,打开衣柜,除了两件上朝的白色麒麟服,只见清一色挂着款式简单颜色亮眼的大红衣袍,凝之就知道这是顾讷的衣服了。
这人嗜红如命,除非特别重要的场合,由发带起,至长靴终,从头到脚自上而下都是红彤彤的。
难怪民间有小孩子不听话时,大人常常哄骗他们,再不听话就要被“罗刹星”抓走放干血。
就他这一身瘆人的红色,阴晴不定的脾气,配上那副妖孽横行的容貌,不被当成勾魂索命的艳鬼才不正常。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