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热的羹汤能在很大程度上安抚受惊的心灵。
——至少谈道笙是这样想的。
遭受过夜惊和暴雨摧残的营寨混乱无比,死去的士兵扭曲着躺在地上,活着的士兵没几个不挂彩的,今晚是睡不成了。
伤势较轻的士兵们在军官指挥下打扫营寨,伤势较重的士兵们哼哼唧唧等着医官治疗。
厨子们也很忙,小谈将军下令要他们尽快熬出一锅真材实料的肉羹——“真材实料”的要求是每个士兵的碗都要装得满满当当,打饭时不准手抖,也不准只给汤不给肉,若是有人向她反映厨子有食堂阿姨作派,那么可就得小心自己的爪子!
至于熬上一锅真材实料的肉羹要牺牲多少头猪?
需要多少就杀多少,难道她还差几头猪钱不成?!
遭到训斥的厨子委委屈屈开始杀猪,难得财大气粗的小谈将军一边听着猪的嘶嚎,一边伸手拧动沉甸甸的衣服。
周小羊看着她那处淋淋漓漓的雨幕,忍不住开口,“将军,您还是回去沐浴更衣……”
这片乌云似的将军瞥他一眼,无动于衷,“我不能走。”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统计那些死去的士兵名册,催促功曹尽快算出抚恤金,统计伤兵人员名单,连夜砍树造担架,重新对各营编制进行调整等等。
最重要的是,士兵们需要她站在这儿,她必须站在这儿。
火光将营帐照得通亮,士兵们很容易看到这个身姿挺拔的将军。
她似乎在和功曹吵些什么,样子有点儿凶。
但她看上去那样真实,比跳动的火光更加柔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种力量在吃上夜宵时更加充沛了。
鲜嫩浓香的肉羹,热乎乎满腾腾,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因此每个人的碗里都沉淀着几大块猪肉,因此士兵们的眼神瞬间比火光还要亮上几分,不待热气挥散,便忙忙将头埋进碗里。
“将军不吃吗?”
“将军,这猪肉好香好香!”
“将军,咱们明天还吃猪肉吗?”
小兵们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谈道笙巡营的脚步也慢下来。
衣服仍旧湿答答得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但大家都是如此,因而当这位小将军掀袍坐在他们中间时,小兵们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的眼睛干净又明亮,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没有傲慢,没有轻视。而当这双眼睛微微弯起时,湖泊也随之流动起来,闪耀着细碎的柔光。
因此便有人大胆地重复了一遍,“将军,咱们明天还吃猪肉吗?”
这位将军似乎滞了一下,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心痛,她从衣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粗纸,“你们看。”
“这是啥?”
“将军,我不识字啊。”
“我也不识字!”
谈道笙揉了揉头发,叹一口气,“这是一张房契,它原本价值五万钱……”
“五万钱!”有人惊呼一声。
“是,五万钱。”小将军继续说道,“这是之前的事了,它现在至少价值十万……”
“十万!”又有人打断她。
“十万钱,翻了一倍!”有个头脑伶俐的小兵嚷嚷道,“若我有十万钱,我家媳妇必然高兴地上天啦!将军为何愁眉苦脸的?”
小兵们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见她确是愁眉苦脸的,便开始叽叽喳喳:
“将军必是瞧不上这十万钱!”
“莫非将军在等这房子再涨一波?”
“难道这是将军的私房钱?”
“将军还要藏私房钱?!”
“将军也怕媳妇?!”
话题逐渐走偏,甚至有几个以为她听不见,已经开始议论她娶了几个媳妇更爱哪个媳妇这其中到底是哪位母老虎敢管她的私房钱了。
“我不怕媳妇!不对,我没有媳妇!!”
她这样嚷了一句,看着一张张八卦脸,痛心疾首,“我的意思是,这一顿吃掉了我一套房子啊!!!”
将军看上去心痛如绞,看来明日猪肉无望了。
士兵们为那套房子默哀片刻,再挑筷时的动作就无比轻柔,无比珍惜而敬畏地小口小口吃起来。
有那等吃得快的,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阿稻,你怎的不吃?”
面容青涩的少年闻言一愣,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团在一处的身体瘦瘦小小,声音也颤颤巍巍的,“我,我……”
“你怎么了?”谈道笙看他一眼,轻声问道。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那碗泛着油光的肉羹也随之晃动几下,接着便被主人慷慨地分予诸位同袍。
阿稻听着同袍的道谢声,扯了扯嘴角。
但那是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