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东正门。
厚重灰白的云朵层层叠进,由城墙之上压到了千里之外;大风如浪,拍上城头,将高悬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而那大雪,依旧还是昨夜的大雪;可雪中的少年,却再也不是昨夜的少年。
张如云目送出得城去的车驾,越来越远,慢慢融进了雪海化作一粟,他的神形愈加萧索,不自觉开始泪流满面。
他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
赵常儒在他身后,虽然身体被冻得瑟瑟发抖,但是精神却格外亢奋,对这一出好戏,自是期待无比。
他撇开了女奴送上的披风,走向前来,在张如云耳边咧嘴道:“张兄可真是绝情,连双亲的最后一面也不见,死后可别怪赵某,说不给你机会。”
张如云差点忘记了这个变态到极致的疯子,于是将眼帘一闭,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开口道:“那我还真该多谢赵兄的慈悲了!”
“张兄客气!”赵常儒没有在乎话中的嘲讽,笑道:“只是可惜了两颗悲痛欲绝的真心。”
他说完眯着眼看了看天边,所见远山雪原水墨自成,车轮转过的印记已经被掩埋无痕,又才接道:“要不赵某把这慈悲多加一点,将张兄的尸身转交于令尊?”
“赵兄难道要出尔反尔?”张如云猛然转头,瞳孔一缩,愠怒道。
“张兄多虑了!”赵常儒大笑道:“赵某岂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这一切皆要看张兄……!”
“别说了!”张如云实在不愿再跟赵常儒说扯这些场面话,开口打断,“我父母有了周全,我自当如你所愿。”
接着又顿了顿,声色俱厉问道:“可我有一事不明,我死,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赵常儒大笑,声音似与风雪交融,传出很远,他抓起一把雪,用力向远处一拋,又才开口道:“只是无聊光景中的一个消遣罢了!”
“消遣?”张如云死死盯着赵常儒,仿佛是想把后者那张脸刻进三魂里。
只因得罪,就要让人“家破”;只因消遣,便要让其“人亡”。
张如云如同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光着膀子,皮肉与心都被冻得发青,他咬牙切齿道:“赵兄这样的官家子弟,真是好雅兴!”
“在你心中,我不正是仗着自己这个身份吗?”赵常儒道:“如此,我便再给张兄一个机会,张兄可愿听听?”
“讲。”张如云不信赵常儒能安什么好心,语气毫无犹豫。
“张兄给赵某跪下,磕十个响头,赵某便放过张兄一马。”赵常儒眼神揶揄,转头看向张如云,“张兄觉得如何?”
张如云一怔,没有想到赵常儒会有这样的心思,久久没有说话。
性命与尊严,自古便是男儿不可绕过的门槛。
跪着生,还是站着死?
死不可怕,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真正可怕的是有人给你活下去的机会,在生死间的那种缓慢的徘徊,少有人能真正坦然面对。
张如云的手紧紧地扣着城墙,心跟随纷飞的雪花一起,旋转摇摆,一直飘出了很远,又才落地。
他开口道:“赵兄,张某在阴曹地府等你!”,语气平静得如同是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的小事。
赵常儒却是对张如云的选择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对一个表现浪荡世故,内心却极度迂腐的人来说,哪里会选择跪着求生。
不过,他内心却又有一点点失望,并且这一点点失望将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原本的心情击得粉碎。
他向后勾了勾手,一直等候的女奴心领神会,慌忙将披风盖上他的肩头。
“既然如此……”赵常儒转过身,迈步向城墙下走去,“张兄,赵某不送!”
风雪因为天色将晚,愈加凶狠,把那些黑暗中的混浊龌龊与那些雪地中的鲜红热烈,全都一一藏起。
张如云虽然从城头落下,但是灵魂仿佛得到了升华,那种洒脱让赵常儒生出了满腔邪火。
赵常儒黑着脸沉默不语,他没有去看,也懒得去看,直接上了车驾往花街而去。
城墙下此刻一片哗然,跳墙求死虽然在玉京不是新鲜事,但也算难得一见。都想来看看地上的人是男是女,如今又是何莫样,往来人群便越聚越多,不多时便惊动了城卫士兵。
“让开,让开,城墙之下,不得喧哗聚集!”粗犷的话音伴着甲胄沉闷的碰撞声从人群后传来。
人群闻声慌忙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队军士穿过人群,迅速将现场掌控,开始阻挡众人。领头的浓眉大眼,阔背熊腰,他到了近前,看到躺在地上的张如云,眉头一皱,接着便把腰间斜挎的陌刀往身后轻轻往后一推,半蹲下开始试探鼻息。
“活不成了!”他摇了摇头,起身对人群道:“可有人认识此人?”
四下鸦雀无声,皆对这个凶悍的军士有些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