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思远少年便留洋海外,去岁年底回国,后来去省上一所据说很有名的新式学堂教书,此番是为了堂侄女大婚才又回到上和村的。
即便在上和村,和思远也不常来堂兄家住,一来与堂兄上下二十余岁,幼时父母双亡,二房支脉败落,他一度寄身于大房,视堂兄堂嫂如父母一般,自带三分畏惧;二来堂兄新添的几房姨娘都年轻,他在国外久了,怕疏忽了礼法拘束,稍有差池恐惹人口舌。
回国至今,和思远只来了堂兄家四次,巧的是,这四次偏都遇着了香橼。
第一次,是香橼瞥见了掠过二进月亮门的他。
第二次,他自以为躲在后园假山上赏月看烟火好得清净,却不料撞见了孕期受寒晕倒的香橼,一时也顾不得避讳,将香橼抱起送到了堂嫂房中。
第三次,恰又是他救了小产的香橼。
今日便是第四次相遇,却是他头一次与她说话。
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
香橼局促站起,用旧礼数福了福身,声若蚊蝇:“和……和先生……好。”
香橼不知如何称呼他。“叔叔”一词她是说不出口的,“思远”又未免过昵,可巧他是个教书匠,教书匠可不就是“先生”了。
和思远却毫不在意,他在大不列颠叫“Albert”,师长、友人、后辈便都叫他“Albert”。国人的规矩太多,连称呼都如此复杂,和思远想,宗亲族里用来排辈分、论长幼的功夫,洋人已经造好一条大船了。
于是他称香橼作“你”,也无所谓香橼如何称呼他。
“你好像总是闲适自得的样子。”和思远重复。
香橼手里绞着帕子,俩鞋尖儿不住地颠来倒去,不知如何回应。
和思远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心想自己恐怕唐突了,想告辞又找不到节骨眼儿,便又道:“前头热闹,你怎么不去?”
香橼住了脚,只是帕子仍在手里死死攥着,仍是小声地说:“我身上带着病气,不好去搅扰的。”
她声音轻轻柔柔,却也不是无骨的轻柔,不是甜狎,是羞怯与清冷并蓄的。
“上回……”话才出口,和思远已觉不妥,掩饰地咳了一声,又问:“现在身体恢复了吗?”
香橼的手帕与足尖又无措起来,头再低下几分,脸涨得通红发烫,喃喃地答:“已经好了……谢……谢谢你。”说完,也不管什么节骨眼儿不节骨眼儿了,朝和思远潦草地福了福,便小跑着往三进院去了。
和思远怔了许久,直到香橼的身影消失在暮霭中,方才收回目光,长长地吁了口气。
低头转身的档儿,瞧见了脚边那惊慌失落的一张手帕——不久前还在香橼指间纠缠的,那张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