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就瞧着不对劲,这胡大娘每晚都来衙门前大喊大叫鸣冤叫屈,说是肉刑不够,求侯爷处置了麻家人,昨晚清静,我还当是她想通了…”
晨间霜雾沉重,在地表如同蛛丝般浅浅织了一层,初日斜照,走道内光线亮堂了不少,仆人埋着头走来走去,忙得是明县侯起居,穿行动静之间,夜色彻底翻篇,张枯木哀声道,“真是个可怜人啊。”
安养了数日,相迎道远的病势好转。清醒后,他对于近日的诸多变故,不闻不问。
阿财给他絮叨明县侯如何斩钉截铁一声令下惩治麻家人,胡大娘如何凄惨地夜夜哭号丧女之痛,张待诏如何将他塞入牛肚子里让他捡回一条命之类,他听了也像是没听到,不喜不忧,是又变回了以前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样子。白天就坐在堂前看张苦木医治麻氏众人的手臂。让他搭把手,他也不动弹,单单就只安安静静看着。
一日晚上张苦木给他远上药,发现胸前的创口愈合不良,诊脉后开了一方舒心凝神的汤剂,叮嘱说,“趋之,少想些烦心事,心静了病才好得快。”
一旁的阿财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出门去熬药一边叨叨,“张大人你莫不是在说笑,少使哪有什么烦心事。”
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摇动,照得他们三人身影恍惚,屋里茶香味渐淡了。“茶凉了,你别喝凉茶。等会阿财把药端来,你喝完了药再睡。”张苦木叮嘱完,正准备回自己屋子里歇息时,却看见相迎道远盯着自己。
那眸色黑黢黢的,任是明星皎月,玉烛燔灯也点亮不了分毫,和着相迎道远低沉的嗓音,“齐仁,这世间之事,是否都有对错之分,世相众人,是否都有好坏之分。”
夜风夹着木门扉,嘎吱嘎吱,有节律地响,他思索一番,谨慎答道,“当然,人行善为好,作恶为坏,那自然,做善事是对的,作恶事是错的。”
对方再问,“那何为善恶呢?如何才能分辨呢。”
张苦木想了想,回答,“在我看来,行他人之义为善,行个人之私为恶。比如学习医术,看到病患,救人治病便是善行,若是为了一己私心害人,便是恶行。医者需遵从医道,世人需恪守纲常。各行其道,各司其职,便是大善。”
相迎道远簇着眉头,显然并不信服,“若世人皆纯良听信,那岂不全是木鱼走肉。何况,”他闭上嘴巴,不再继续说话,像是这些话说出来比憋着更会让他痛苦似的。
“何况什么?”张苦木问他。
“何况究竟什么才是常道?李姑娘生得貌美,也不是为了让世人称美,可人恒美之,惹得妇人妒忌,豪横垂涎,未竟一善,亦未竟一恶,便已经是祸事暗藏。于是她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仍不能安稳生活,终究丧命。世人竟不觉得她无辜,还要非议离奇。可对她而言,究竟何为善道?是离群索居为善,还是忍耐非议为善?行道司职,顺应伦常,她又何故必须接受审判?”他一口气说这么一长串话,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透出血迹,沁成一朵血梅骨朵儿的图案。
张苦木探手想去查看,相迎道远按住张苦木的衣袖,继续问他,“若有人是大逆不道,罪无可恕,你可会救?若有人是无心之过,酿成大错,你可会救?若有人曾掩过饰非,混淆事实,你可会救?”
寒风破门而入,发出响亮地撞击声,张苦木喵了一眼伤口处沁出的梅花,低头不语。
梅花越渗越大,逐渐开花,变得繁茂浓密,相迎道远仍继续问,“倘若,这个人是我呢?”
张苦木沉思片刻道,“善恶循心,可能是一念之间,也可能是日积月累。你若日后有罪,我绝不会救你。可旁人的话,我只管救人。”
那朵梅花终于停止继续沉郁地绽放,相迎道远压了压胸口,说道,“多谢。”
他掩扣门扉时便知道,自己这位少年好友并不会就此听话地喝药安眠。
果不其然,不足半刻钟,相迎道远便披着单衣出来了,背上背着那顶胡莲花落在屋里的未完成的帷帽。
他跟在相迎道远后头,走到乌泥河边停下。看相迎道远坐在河岸边,身影被那顶帷帽遮住一半。
怎么大半夜坐在这冷风冷岸,他环顾四周。
朗月在河中的倒影被晚风与水波勾成一条宽绰的线,斜向对岸划去,成一个斜着的一字,横跨河两岸。一头是圆圆的帷帽,另一头是一丛尖尖的灰垛。他登时反应过来,那灰垛是燃烧的余烬,西风并未来得及抚平。
一人,一河,一线,一剖灰土。相迎道远隐隐啜泣,他无心听探,躲在树后,留在这里,只不过,想一同悲悼。
沙沙,沙沙,是树叶被步行拨动所发出的声音,张苦木的五感异于常人,他觉察到有人来了,听声音,不止一个人,很可能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难不成是王大人和阿财。不应该,那两人要是来了,会有不小的动静。
“他怎么穿得这么少。”温声软语,是女子的声音。
张苦木鸡皮疙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