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粗糙的手指掩去了一半。
她看了半晌,并不伸手,连面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男人不以为意,朝身后的乐园大门瞥了一眼,指着不远处摇晃的木船说:“你再犹豫一会儿,连那最晚关停的海盗船都没得玩了。”
见她仍是不答话,男人弯下身,轻声道:“你若是害怕,那我陪你去?”
闸机“滴”的一声响起时,拦在她面前的金属栏杆敞开了。
先她一步进去的男人在里面朝她招手,她攥了攥裙摆,迈了进去。
耳边萦绕了整个下午的音乐声陡然增大,人工湖的对岸,条状的五彩射灯左右摇摆,唯独两相交替时才能从中窥得一丝夜色。
喧闹声、呼喊声接连不断,过山车、跳楼机、旋转飞椅……每一个设施的启动,都卷来无尽寒意的风。
知秋的脚步渐渐放缓,目光惊诧地盯着被抛至半空的人群。
“快快快,最末班次马上就停止上人了!”
手腕处忽传来一股拉力,带着她不停地往前奔,四面的斑斓彩光从她苍白小脸上快速掠过。
男人带着她挤到船身最靠上的位置坐下后,朝她笑道:“还好人不多,抢到两个好位置。”
她捂着胸口,还在呼哧喘气,一个穿着红马甲的人走上前,弯身扯过她座椅旁的安全带,清脆地“咔哒”一声,快速合上了。
一遍遍重复播放的安全守则从底下的扩音器里传出,她坐得笔直,生汗的手心紧紧抓住面前湿滑的栏杆。
“滴…滴…滴…”
三声倒计时后,船身开始微微晃动。
一下、两下、三下,摇摆的幅度渐大,耳畔的风声却仍是柔和的,她忽然松了口劲儿,紧绷的心不再狂跳。
可直到第五下、六下……她被高悬至半空,又重重回落。
陌生的失重感让她头晕目眩,她咬着牙,握着栏杆的手掌越缩越紧,直到指甲嵌进手心。
“噢噢噢噢噢——”
蓦然,周遭高呼四起,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扯过她的手腕,举向上空,随着越晃越高的船身乱舞。
他面庞皱纹随着展开的嘴角,已然舒展,她却不敢转头,甚至没有力气缩回手。
须臾,她努力憋闷的一口气,终于在船身恢复至最开始的幅度时,缓缓呼了出去。
“我女儿在世的时候啊,总喜欢玩这海盗船,我就每次在闭园前的半小时,等票卖不出去了,带她来玩最末班。”
“咔哒。”
男人的呢喃和锁扣的弹开声同时响起,知秋松开僵直的手,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男人先她一步走下台阶,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能发现她的窘迫。
“她生了场重病,每个月都要做几次化疗,她怕疼,哭着闹着不愿意,我就哄她说,做完化疗带她来游乐园玩。”
“那天很不巧,刚好是儿童节,游乐园的半价票都卖光了,连贩子手里都没有,我到售票处盯着票价看了许久。那时我已经欠了医院一大笔住院费,我就想着,要不改天吧?”
“我把女儿抱到长椅上,和她商量,她一向很听话,可那天却执拗地抓着我的手,说今天一定要玩。”
“买下两张全价票后,她带我坐上海盗船的最后排,也许人死之前真的有某种特殊感应,那天晃到最高处时,她环抱住我的手臂,笑着对我说:’爸爸,昨天有两个大哥哥,他们要带我回天上去了,爸爸,这里是离天空最高的位置,你想我的时候就来这里看看我吧。‘”
“啪——”
乐园的灯依次熄灭,只有道路两旁昏黄的路灯还亮着。
最末一批游客从两人身侧一一经过,听着男人哽咽的低语,知秋逐渐缓过了神。
入口处的工作人员吆喝了几声,他们快走几步,刚跨出门槛,便听得一声惊叫,“小秋!”
她抬起头,看见疾跑来的李阿姨。
那时李阿姨还住在家里,负责她的饮食起居。
“李阿姨…”
“你是什么人?!”
知秋刚应了一声,就被李阿姨一把拉到身后,她单手护着她,冲那个男人厉声质问。
男人语气淡淡地回道:“以后别让孩子一个人等这么久。”
说完便没入了一片漆黑的巷道。
李阿姨这才转过身,仔仔细细检查她是否有受伤。
“小秋,阿姨对不起你,今天你爸妈临时有工作,特意嘱咐我带你来游乐园玩,但阿龙老师突然来电话,说他在学校跟人打架,我也没想到会处理得这么晚……”
空无一人的广场,耳畔李阿姨的声音和那个男人的述说一样,愈飘愈远。
又一次,她感觉自己飞上了教室的天花板。
……
“呲——”
一片弯曲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