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不只看出了王家已经放弃薛家。通过爹爹对薛家的描述,她还认识到,薛家之所以轻易便被放弃,是因为不但失去了所有用处,还……变成了只会带来麻烦的祸患。
已在戌时二刻。
夜里越发冷了,爹爹和太太没有问她更多,便催她快些回房。
但梳洗了躺在床上,她还不觉得困,便不禁继续往下、往深去思索。
在贾、王、史、薛,还有“甄”,这几家中,开国时,是一门双国公贾家的权势最盛,其次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家。王公有县伯之爵,亦有都太尉之职,与贾、史两家相距不算远。
只有薛公,只是紫薇舍人,又无爵位,其实与贾、史、王三家,不能相提并论。[注]
世事并非一成不变。
王公的县伯之爵不属世袭,至二舅母的父亲时,王家之势已大不如前。
王家便先将二舅母嫁给不能袭爵的二舅舅,又嫁一女给薛氏族中既是长房长子、也在同辈中最出色的薛从良,先靠姻亲之力维持权势富贵。
二舅母的次兄王大人现任京营提督,宁国公府敬大老爷的父亲在时,也任此职。王提督的一路青云,应没少借宁荣两府之势。
而如今的几家……
甄氏一族不论,宁荣两府虽渐露颓势,往来的人家都是旧日勋贵姻亲,少见朝中新贵重臣,终究还有外祖母这位国公夫人在,撑住贾氏一族的颜面。
史家多了一门忠靖侯的爵位。
湘云妹妹的两位叔叔,三叔忠靖侯无职,二叔保龄侯却是宣德二十七年的进士,正任礼部员外郎。
保龄侯比父亲小几岁,才三十过半,这般年纪在官场中还算极年轻的,或许将来能重兴祖上盛名。
王家不必说。
王提督为从二品武将,是几家中现任实职最高的人了。
三家亦能算势均力敌。
还是只有薛家,不但在朝中无职无爵,下一辈也不见出息的可能,甚至还会招惹祸端。
薛蟠纵奴当街殴伤人命,自家不能让江家舅舅徇私枉法,还求到王提督家里。
一但被言官参上一本,纵然王提督无错,将来圣意不喜时,便是无数的麻烦了。
——即便是极近的姻亲,是亲舅甥,一但招来的麻烦大于现有的好处,舍弃也只在旦夕之间吗。
林黛玉当然不喜薛蟠胡作非为,肆意残害人命,她认为江家舅舅判得极好,就该让薛蟠付出代价。
她只是……突然意识到,原来薛家与王家的关系,和林家与贾家的关系是一样的。
只不过,王家是干脆利落舍弃了薛家,林家只是在未雨绸缪疏远贾家。
现在,她更能理解爹爹的决定了。
即便贾家是她的亲外祖家,大舅舅和二舅舅是她的亲舅舅,她也不能否认,贾氏一族中,将来的确有人可能会做出和薛蟠一样的事。到那时,若林家和贾家还如娘在时一
样亲密,受到牵连的,岂不就是爹爹了吗?更别提贾家还曾与先义忠亲王之母友好过。
孰轻孰重,她心里一直都很清楚。
彻底放下了一件心事,林黛玉长长呼出一口气。
在临窗炕上守夜的山雪忙问:“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
“姐姐给我倒杯热水吧。”林黛玉拥着被子坐起来,自己拉开床帐,又伸手拍一下帐子上挂着的香囊。
香囊摇摇晃晃。
山雪端了水来,笑问:“姑娘是睡不着?”
“不是。”黛玉喝一口水,把杯子递还给山雪,笑道,“姐姐,我这就睡了。”
山雪放好茶杯,看姑娘躺好,再掖好床帐,自己回炕上睡。
黛玉却还没能睡着。
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太太同她说,薛家太太和薛家大姑娘可能会进京投奔,或许会住王家,或许会住到荣国府。即便在王家住着,逢年过节,也免不得会到荣国府走动。她现今一月会去一两次荣国府,难保不会碰见。
若果真遇见了,不管薛家母女态度如何,她要记得,薛蟠入狱流放是他自己混账活该,与她、与林家,都没有任何关系,该愧疚躲避的是薛蟠的母亲和妹妹,不是她。
她明白太太的意思。
薛蟠是被江家舅舅判的流放,又通过王家求林家不成,心里必然怨恨。——他才十四岁,便如此猖狂,无视法纪,必有长辈约束不到的缘故。
薛家太太既溺爱子女,岂能不将怨气移到林家江家上?二舅母又……
但她担心的不是再去荣国府更加被二舅母不喜。
她想的是薛家姑娘。
只是兄长获罪流放,薛家姑娘便似一夜间从富贵人家的姑娘,成了只能投奔、依附亲戚过活的罪人家眷。分明纵奴杀人的并不是她,宠坏薛蟠更与她做妹妹的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