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大懂朴逸这个人。
这类人,都爱多管闲事,又自持慈悲心肠。李修书不信神佛,更厌烦这种管别人想要怎么活的好孩子。
朴逸每天都会把自己的笔记誊抄一份给李修书。
李修书一开始会直接扔进垃圾桶,他威胁朴逸没事干就回去玩泥巴,别老缠着他。
他这个人,脸皮最厚,性子最温和。无论李修书怎么敢,都像一条小狗。赶不走,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摇尾巴。
朴逸是在篮球场冲李修书摇尾巴的。
李修书逃课之后最爱去的地方是篮球场旁边的小卖部,那有一件废弃的旧沙发,他没事就躺上面睡觉。
他本来在梦中小憩,可被一些叫骂吵醒了,李修书抬起头,看见朴逸被隔壁职校的人按着头打。
这家伙被打了一声不吭,不求饶也不求助,像个闷葫芦。
李修书不想帮忙的,他可没有慈悲心肠。他是不想帮忙的,可这一天的时候不对。
那些人什么过分的都干得出来,他们说山西路孤儿院出来的能有几个好东西,教训教训他当替天行道了。
李修书隔着老远听见这么句话,他想到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李承勇在工地上也被别人这么骂过。他老实,诚恳,唯一的缺点就是笨。什么都信,没文化。一如现在的朴逸。
他们被人骂了从来不还口,他们受了委屈总说吃亏是福,他们从不埋怨世界,闷头苦干傻得可怜。
李修书最后帮了朴逸,他打架的时候被教导主任撞上,停学一周宣布处分。朴逸哭着道歉,说你要是不动手就好了。
他嫌弃他大老爷们还哭唧唧,这一年,李修书经常帮他处理挑衅的混混,这一年,他逃课次数太多。
这一年,他直接退学了。
李修书过上了跟李承勇一样的生活,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他的儿子。朴逸放学就会来找他,还是死性不改。
他送一堆教科书的复印件给他,书上全是笔记,朴逸不管他要不要,反正写完就丢给他。
李修书每次都要了,不是捡来看,而是等着堆高一叠,就把这些书卖掉。
久而久之,李修书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李修书十六岁那一年,朴逸告诉他有人愿意资助他,等考上大学,他说你去把书念完吧。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不记得了。李修书就是觉得神奇,这个人怎么能十年如一日的屁事多,像对上学有执念似的。
李修书嫌弃他,但没有拒绝。似乎对方早就默认了,他是弟弟,而他是哥哥。
李修书再次过十七岁生日,是在一个雨夜,而朴逸死在这个雨夜。
早上朴逸去上学,他专程跑到李修书租的筒子楼,跳起来扯着嗓子吼,哎哎,那个姐姐要来看我了。
李修书被他一嗓子吼得没办法睡觉,他丢了一套新衣服下去,砸中他的脑门。
朴逸说的那个姐姐,就是资助他许久的人。
李修书前一天喝了酒,宿醉,不过还是嘲讽了他两句。
他说,不就见个女人,换一套衣服吧,免得你的好姐姐以为她的钱被谁吞了。
李修书对他的好姐姐没有兴趣,但他却突然想到一个道理。
如果他的好姐姐能接走他,那么自己再也不用被骚扰了。
李修书该高兴的,却没忍住内心的一点涟漪。他有一点不想承认。
其实自己舍不得这么个,唯一的,可以称做兄弟的人。
朴逸去世的时候没有见到资助他的姐姐。他去世的前一秒,见到的人恰好是李修书。
他死在逼仄的巷子,为了帮路人抢回钱包,结果被小偷用刀捅死的。
李修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恍惚回到了八岁那一年,也是这样的阴暗天气。
他看见父母戴着手铐,在一群人的注视下被送上警车。
现在,李修书看见警察封锁现场,警戒线隔绝了外界,警察又把肇事者送上警车。
李修书在派出所见到那个姐姐了。她就是许卿合。
那个时候的她还很年轻,李修书手上沾了朴逸的血,录了口供,形影单只地站在一旁,他听见她说。
那孩子怎么样,还好吗,怎么解决?
民警低沉安慰,搂了搂她的肩膀,你是他亲人么,那孩子失血过多,抢救晚了,剩下的肇事者我们会严加审问的。
许卿合受了极大的震撼,她连人影都没瞧见,她被身边的男人拥护着。
陈燃安慰她,别难过了,各有各的命数,你这么喜欢小孩,我们生一个好了。
各有各的命数。
李修书觉得可笑,如果没有意外,没有那数不清的善良作祟,是不是他就能被领养了,能上户口,成为他嘴里“那个姐姐”的亲人。